坦诚
坦诚
“第三个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七米长的会议桌旁坐了一个人,穿一件黑色行政夹克,头发一丝不茍梳在脑后,戴一副黑框眼镜,对着笔记本电脑,心不在焉地轻声细语,
旁边穿灰色制服裙的年轻女孩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本来嘴里像念经一样背诵着什么,被他这么一说猛地顿住,像机器卡壳了一样张着嘴,眼神空洞地垂着头,绾起的卷发早就散了,一缕一缕垂落在脸庞,精心描摹的眼影眼线被汗水和油融解,一急一抹,整个眼眶都是黑的,粉底也又脏又油,像墙上没抹匀的粉腻子,涂得太厚的地方都皴裂了,浮起来堆积在鼻翼和下巴,
“三十秒,你还有二十秒。”男人眉心微蹙,没看她,专心致志盯着电脑屏幕上高低起伏的红绿波浪线,声音小小的,语气也轻柔,要是不听内容只听语气,那感觉就像在说“当心着凉哦~”一样体贴入微,
一个汗流浃背的秃脑袋中年男人站在他另一边靠后的位置,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衣,薄薄的布料被后背前胸的汗水浸透,黏在身上,拼命冲小姑娘使眼色,对口型,让她记不清就随便捡一个说,无论如何别停下来,
而整个会议室除了穿行政夹克的年轻男人以外,唯一有资格“坐下”的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戴眼镜男人,穿着藏青色行政夹克,脸上笑着,可金丝眼镜下一双苍老的眼睛却写满忧愁和无奈,擡头惆怅地望一眼哆哆嗦嗦犹疑着重新开口的姑娘,转头对年轻男人说:
“季总,男同志就算了,小丁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同志,一个多小时了,您看,要不我来……”
“不是这个,”
男人眼睛都不转一下,轻按两下鼠标,脸色阴沉着拿起手机,“第三个,你好好回忆一下,”边说边单手在屏幕上快速敲击,按下发送键,然后把手机息屏放在桌上,擡起头望着年轻女孩,
“还有十秒钟。”
“季总,”中年男人低着头再次开口,花白的头发有几绺垂在额前,他擡手捋捋好,像做了最后的决定一样擡起头,声音沙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季总,是这样的,对陈经理的行政处分呢,还没有最后确认,之前陈经理也没有对处分作出申诉,所以这处分是否落实,我们完全可以再开会商讨一下,等陈经理回……”
“什么处分?”
男人把目光从女孩儿的大花脸上收回来,转过头似笑非笑,颇有兴致地打量面前这位愁容满面的中年男人,“韩行长说来听听?”
“陈经理……”韩行长忖度着用词,可思前想后,问题本身才是问题,于是乎也只好长吁一口气,沉声道:
“陈经理的个人作风有一些问题,她这几年一直是我行先进个人,行里对她的要求总归要高一些,再加上今年我们准备培养她……”
“个人作风问题啊,”年轻男人唇角勾起笑,“呦,这可太严重了,这种人,我的个人资产和集团资产怎么也不能交由她管理,您说是吧?”
韩行长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却又不能肯定这个阴恻恻的年轻人心里究竟是何想法,试探着向前欠身,凑近他身边轻声道:
“是啊,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为您换一位个人客户经理,至于您的公司资产,我们……”
“韩行长的意思是员工的私生活不影响贵行声誉,业绩得拼了命做,处分也得老老实实背,一码归一码,是这个意思吧?”年轻男人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嗯,摘得倒挺清楚。”说完转过头看向还站在一边背产品说明书的小姑娘,语重心长道:
“丫头啊,说了几次了,第三个,你比我小了快十岁了吧,脑子还没我一个老头子好使?”
“季总,”韩行长彻底放弃了抵抗,可刚要开口就又被年轻男人打断了,
“韩行长”他靠在椅背上浅浅笑着端详他的脸,圆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翘起来,薄薄的嘴唇也弯弯的,乍一看,白皙又稚气的脸庞就只有三弯月牙,“笑眯眯”一词在他身上有了完全的具象化,
“抛去咱俩的立场,您说句良心话,您是不是也觉得我季泽是一个道德品质败坏,个人作风混乱的人?”
“怎么会呢,季总,”韩行长眉头紧锁,求饶似的笑着长吁短叹道,“您是我市优秀的青年企业家,怎么能是……”
“唉那我就纳了闷儿了,”季泽扶着椅子轻轻转来转去,困惑不解地仰头作思索状,
“男盗女娼,男盗女娼,没有男盗,哪儿来的女娼呢?”说罢他收回目光笑嘻嘻地看向韩书记,
“还是说,这事儿分人?分男人和女人,分富人和穷人,还分……”他神秘地笑着凑到韩书记耳边轻声道:
“高层和贱民?”
这句话犹如无声的霹雳在沉默的会议室炸响,韩行长面儿上不显,但身子僵在那儿一动不动,嘴角的笑也僵,苍白的脸浮着一层冷汗,像蜡像馆里被高温烘烤后融化的蜡像,
韩行长本就长了张老实敦厚的圆脸,再加上年岁上去了,愁眉苦脸地往那儿一坐,摆出一副狼狈又手足无措的神态,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
只可惜坐他旁边的年轻人最缺的就是怜悯之心,
年轻人扬起眉毛,暧昧地笑着再凑近一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呢喃:
“小情儿站一个多小时就心疼了?那我女人被你们这帮杂碎欺负成这样,我心不心疼啊?将心比心啊韩行长,友情提示,下回别让您心肝宝贝儿打扮成这副德行站我跟前儿,就这脸,这身段儿,不嫌恶心人呢?”
说完他笑眯眯靠回椅子里,冲韩行长使个眼色,用力点点头,一副“都是男人,无需多言”的默契表情。
“季泽,”
门口响起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很小,但在死一般寂静的会议室里清楚得都有回音,所有人都看向她,眼神复杂,而她穿一件高领黑色风衣,短发,皮肤苍白,冷着脸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在会议室环视一圈,又把目光集中在会议桌正中央座位里的男人,“你在干什么?”
“看吧,甩脸子了,”
季泽叹一口气靠进椅子里,一手搭在会议桌上,无奈地苦笑着看向身旁一脸阴云密布的老男人,
“窝里横,就会拾掇我,谁惹她不痛快了,末了都得上我这儿来撒来!跟您说您还不信,这回知道我日子难过了吧?”
“差不多了吧?”陈冰清阴沉着脸,没心思理会他的神奇发言,前因后果也有些莫名其妙,这一屋子人像被逼供似的,小姑娘一看见她就嘴一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好啦好啦,早好了,这不等你呢嘛!”季泽蹭的一下立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一下衣摆,捋一捋头发,嬉皮笑脸绕过小姑娘往门口冲,冲到一半又哦了一声折回去,小碎步跑到小姑娘身边儿,拉开她面前的椅子,扶着她肩膀把人推过去按进椅子里,和颜悦色地笑道:“丫头,坐!”
“哎呀别哭嘛,”他去桌上擦擦擦抽几张纸巾,再弯腰凑到她脸前,轻轻点拭她脸上的泪水,低头瞅一眼手里浸着油污和化妆品残留的纸巾,眼里冰冷的厌恶转瞬即逝,笑嘻嘻道:
“哥哥不也是为你好,今儿给你上一课,提一句,外头请我讲课可是要花钱的哦,什么课呢,就是……”
他凑近一些,附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摆正自己的位置,拎清自己的斤两,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懂了吧!”他直起身委以重任般地拍拍她的肩膀,冲坐在对面的韩行长点点头赞扬道:“这丫头一看就机灵,好好培养,有出息!”
说完就一溜烟儿跑了。
“哎呦你几岁了,一会儿再闪着腰!”陈冰清站在走廊里看季泽冲出来,蹙着眉嫌弃地上下扫视他一遍,
狗东西头发倒梳得溜光水滑,打扮打扮挺像那么回事儿,穿行政夹克也显得成熟,一看就是这个年纪的人了,
“东西不拿?”她又往他脸上瞥一眼,自顾自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