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
下葬
直到手术室的门打开,所有人转过头去看来人,来时外面阴雨绵绵,这时竟然从落地窗照进了阳光,洒在来者的路上,一步一步踩在阳光里。
他走到那束最灿烂的阳光下,转过身,挡住了所有阳光,地板上映出他长长的身影,他开口,“家属您好,患者张顺平因病情危重,经抢救无效,于2025年6月26日10时28分去世,请您节哀。”他朝蹲着的张顺意深深鞠躬,张顺意蹲不住了,滑坐在地,目光呆滞,又突然起身跪坐,朝医生磕头,咚—,她擡起头双手合十,上下搓着,“求求您了,医生,他还年轻。”说完又磕了一个。许竞拦住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站不住,全靠朋友支撑。
“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再次鞠躬,转身走了,直至身影消失在长廊,张顺意才放声哭出来,随嘉也捂着嘴巴哭,一个才二十三岁的男孩就这样消失了。
于洄从手术室里出来,朝苏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和许竞走到抽烟区,分给了他一根烟。
低头把烟点着后,吸了一口,擡头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又低头看了看眼前逐渐后移的烟草,“顺平签了捐赠器官协议,现在要和家属再确认一次。”他不知道要怎么在悲痛时刻让张顺意做选择,即便每天面对生死,可当躺在那的那个人是自己亲近的人,他也做不到冷静处理。
“昨天早上,我换班时候,还和他一起吃了早饭,医院食堂的肉包子,他还说终于做的不错了,下次还来吃。”张顺平眉飞色舞给他形容这个包子比他之前在外面买的五块一个的有多好的样子还在眼前,今天躺在自己手术室里变得冷冰冰。
许竞站在旁边沉默地抽烟,他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要说什么。
“那些材料有看到吗?”于洄问他。
许竞摇了摇头,但也猜测的差不多,能让他豁出性命的不多。
“唉,我带顺意去看看他之前的东西,你跟着苏晟去我工位上看吧。”于洄从兜里拿出一个u盘,塞到他手里,“手术时候,从他衣服上掉下来的。”说完,就把烟按灭,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张顺意。
不知道他对张顺意说了什么,只看到张顺意站起来,他扶着她一步步往电梯走去。
苏晟把剩下的人带进于洄的办公室里,作为规培生理应不会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但因为是于洄,医院也只能给他。整个医院哪里都危险,只有这一片天地是安全的。
待人们进去后,苏晟打开了办公室内安装的信号屏蔽器,整个房间与世隔绝,他伸手结果u盘,打开于洄电脑,三层密码才破解开,等待u盘内容跳转的时候,他让他们坐在沙发上,把电脑屏幕投在前方的白墙壁上。
8个g的内容一条一条弹在他们面前,是医院灰色领域、黑色领域的记录,是他的夺命软肋。他们大致翻阅完,点进最后一个文件夹,是他自己的视频,他坐在医院顶层的长椅上,背后是自由飞翔的鸟儿,是蓝天白云,是阳光普照万物,他对着视频一字一句地讲述自己几年前来到a大学医的喜悦,考上a大附属医院规培生的兴奋,和今天无可奈何的执念,短短几分钟,他的医生梦逐渐破灭,他的信仰逐渐倒塌,直至最后片尾,他说。
我好像病了,这病怎么也治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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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洄带着张顺意去以前弟弟工作的地方,把东西收拾了收拾,装在纸箱子里,交给她。一个规培生东西很少,桌子上面就几个摆件,没几下就收拾完了,位置恢复原样,桌子一擦,又迎来下一个人。
“他平时累吗?”她抱着他的遗物,朝于洄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又实在好奇,在走廊上对立而站,看着于洄眼睛,等他回答。
“顺平表现得很好,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于洄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安慰她,“还请家长节哀。”张顺意因为弟弟的原因,和于洄他们都私下一起吃过饭,关系不疏远,可以用朋友来称呼对方。
“于洄,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顺意朝他又深深鞠了一躬,“我就带他先回去了。”说完,她拖着麻木的身子,朝出口走去。
于洄低头看了看兜里面折叠的纸,还是又跟了上去,“顺意,之前顺平有签捐赠器官,最终要不要做,还是看你们家人的意思。”从兜里面掏出来那张器官捐赠协议,递给顺意。
顺意摇了摇头,朝他笑了一下,眼睛积蓄着泪水,“按他的意愿来吧。”说完,那行泪顺着脸颊滑下,砸在地板上,她擡起手擦了下脸,转身继续走,于洄朝她鞠躬,大门关闭,他才擡起身。
医院是个吃人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张顺意因为处理弟弟后事,向学校请假了半个月,但最终被张微卡掉,只给了一周时间。
在阴雨绵绵的七月初,他们几个人开车去到顺意顺平的家乡,山路崎岖,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车外的雨下个不停,节律性地砸在车顶,就连下葬日只能安排在周六。
丧礼一切从简,按照老家的传统,即便是火化了也要埋在地下,但顺平一生都被困着,被大山压着,被教育束缚,被医院逼迫,死后就像视频中的那只鸟儿吧,顺意把空的骨灰盒放进地下,几位好友拿着铁锹,把垒高在一旁的泥土,一铲子一铲子洒在盒子上,父母被顺意和随嘉搀扶着,哭成泪人。
除了易燃没有见过顺平外,其他人都和顺平多多少少有些联系,甚至私下经常一起吃饭,不是弟弟也和弟弟差不多的关系,在窸窸窣窣的小雨中,悲伤持续上升,变成了山顶的那缕烟,风一吹,思念散在四面八方。
最后,易燃开车带顺意去了家乡附近的鹰嘴山,山和山之间是蔚蓝色的湖泊,这是黄河的一条分支,像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形成了没有出口的湖泊。
“小时候,我们经常来这玩。”顺意下了车,几个人走在湖边,她像是在和顺平对话,又好像是在和好友们分享过去的事情,“那时候湖还没有这么蓝,总是伴随着鱼腥臭味,我们都喊这臭水沟,有一天,有个小孩掉进来了,在水里挣扎呼救,我们赶紧跑过去看。一个老头跳进去把他捞上来,还给他胸口按压,做心肺复苏,一会那个小孩就呛出了水,活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们觉得医生好厉害,竟然可以起死回生,后来长大,我们就都学了医,医生压力太大,我研究生换了药学,他继续念,直到毕业考进医院里。”张顺平没有背景,凭着出色的成绩在上百个考生中脱颖而出,最后也陨落在医院。
“梦从哪开始的,就回哪去吧。”顺意蹲在湖边,打开骨灰盒,手伸进去捏着一把洒进湖中,风里。再次起身的时候,像是释怀了许多,但难以掩盖悲伤和疲倦,每个朋友走上前来和她拥抱了一下,在悲伤之际,她因为朋友,获得了七月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