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浴火
第2章浴火
【母亲的金戒指】每次上坟,跪在母亲的墓碑前,我都想:下面两尺那个铜盒子里的骨灰中间会不会有个黄澄澄的金戒指?
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左手无名指上就戴着那个金戒指,每次有人问她是不是结婚戒指,母亲都摇头:“我才不戴结婚戒指呢!你瞧!我先生戴吗?他不戴我干吗戴?”
也听人笑说是逃难时戴的,母亲又猛摇头:“有谁这么笨,戴这么大的金戒指逃难,等人抢?”
母亲的金戒指确实够土,圆圆粗粗厚厚,显得有点突兀,好像存心把一大块黄金戴在手上。尤其麻烦的是因为太大,她的手随便往桌子上一放,就“当”一声。左一声“当”、右一声“当”,幸亏我听惯了,否则真觉得吵。
那“当当”的声音到母亲晚年反而顺耳了,它居然能有安心的效果,我只要听见“当当当”,就知道老娘没问题。
母亲也知道她的戒指吵,但她自有一套说法:“别听声音吵,这可是九九九的纯金,黄金的声音不一样,不信你用个铁的敲敲看,那会震耳朵,哪儿像纯金来得含蓄、厚实!”
母亲中风后进了加护中心,医院建议家属摘走病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我取走了她细细的金链子,却留下重重的金戒指,一方面想她戴了那么久,从来没摘过,八成不好摘,硬摘只怕伤了她;另一方面觉得那就是母亲,母亲的手跟金戒指是不可分的,摘掉就不像妈妈了!
所以直到母亲辞世,金戒指都留在她手上。后来殡仪馆的人问要不要帮忙摘下,我也立刻摇头。他们或许有意,告别式瞻仰遗容时,母亲的右手被长长的袖子盖着,左手却露出来,露出那黄澄澄的金戒指。
告别式除了家人,只邀请了几个公益团体的负责人和一位母亲生前的老友。老太太也九十了,弯腰盯着母亲的手,又缓缓抬起头,转过脸,对我小声说:“你这儿子真孝顺!”不知她说我孝顺是不是因为我留了金戒指陪葬。
告别式结束,送往火葬场,每个参加的人都开车尾随,灵车没直接开往大烟囱,而是停在一个小教堂的前面。母亲的棺木被几个壮汉抬下车,放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先有人带领唱圣歌,而后每人发一枝玫瑰,指示大家排队走到棺木前,放在棺盖上,接着居然叫大家离开了。“不是要看着进火葬场的炉门,甚至看到点火吗?”我问执事人员。他摇摇头说:“不,交给我们就好!”
回到家我一直不安,心想会不会就因为他们看见母亲的金戒指,要摘下之后才送去焚化?我又跑去问葬仪社的人,对方一笑:“因为你讲究啊!买那么好的棺材,那是土葬用的铜棺,不能火葬,火烧不了。”我怨他在我挑棺材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他又一笑:“我以为你们中国人是这样,要体面。”我问那棺材呢,他摇头说不知道。
回家,我更不安了,觉得自己不孝,原本想挑个豪华的棺材,却可能造成母亲火化的时候根本没棺材。眼前浮起火葬场人员把母亲的遗体从铜棺里拖出来的画面,还有,会不会在这时候被哪个人摘走了金戒指?那么大的纯金戒指,谁能不心动?搞不好大家还卖了朋分呢!
七天之后请回骨灰,重重一包。里面是黄色的牛皮纸袋,外头裹着塑胶膜,简直像园艺用的“骨粉”肥料。怪不得新闻说有不肖的火葬业者,把死者的尸体扔进树林,用猪骨粉当作骨灰发还家属。
母亲的骨灰放在她生前的卧室里,孙女放学都会先探头进去喊:“奶奶好!”我也每天进去问安,只是一边鞠躬一边想:那纸袋里头是不是母亲?还有,母亲的金戒指在不在里面?
墓碑和骨灰匣做好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墓园的人问我要不要亲手把骨灰倒进骨灰匣,我还没答,他就说由他服务好了,接着把骨灰带到隔壁房间,再出来时已经抱着铜匣子。
我当时挑铜制的匣子,是想尘归尘、土归土,死者最后都要入土为安,而且重新融合为大地的一部分。铜会生锈,几十年后母亲的骨灰就会与天地结合。但是看着骨灰匣放进两尺深的墓穴,我又想:当铜匣子解体了,骨灰化为泥土,母亲的金戒指应该永远不会腐朽。还有,那天怕我伤心,不要我自己动手而躲开我的视线,把骨灰倒进铜匣的人,会不会倒着倒着突然听见“当”一声,看到白白的骨灰中有个黄澄澄的金戒指?他会不会动心?会不会把戒指偷偷留下?
母亲过世已经十七年,这许多疑问总在,但是而今我想开了:那昂贵的铜棺,八成又卖给了其他丧家,装着别人的遗体土葬。这也挺好,没浪费!
还有,母亲的金戒指,无论谁摘走了,总比永远埋在地下有用。说不定别人戴了,说不定被熔化,做成漂亮的首饰,戴在了哪位新娘的头上。又或许被分成好几个小戒指,欢跃了好多少女的心。
去年二哥二嫂到台湾,我请他们吃晚餐,多年不见的二嫂突然把一个小锦盒双手交给我:“妈妈临终交代的,非给六弟不可。”打开锦盒,居然是个很大的金戒指,跟母亲的一模一样,我吃惊地问:“哪儿来的?”
“这是你过继到刘家时,你刘家妈妈送给咱亲妈的,算是信物!把你从姚家送给刘家,从此结为亲家。只是后来刘妈妈怕你被姚家要回去,避不往来。”二嫂说,“妈妈不计较,说她生了六个儿子,刘家只你一个,就别去打扰了。但是妈妈一直留着这个金戒指,临死,说非交给你不可!”
【最后一口糖西红柿】
小时候我很爱吃糖西红柿。常看母亲把生西红柿用滚水烫了,剥下薄薄的皮,再切成小块放在碗里,加上白糖搅一搅,成为清凉可口的糖西红柿。
但是自从父亲为一碗糖西红柿责备我之后,我就再也不吃糖西红柿了。
那时父亲已经大肠癌末期回家疗养,母亲的好朋友李妈妈搬来我家帮忙照顾。有一天李妈妈做了碗糖西红柿给我,我从厨房端到客厅,坐在父亲旁边吃,问:“爸爸要不要尝尝?”爸爸点点头,我就舀了一勺放进他嘴里,“好不好吃?”父亲点头。我好兴奋哟!立刻转头对着厨房大喊:“李妈妈,再拿一碗糖西红柿,我爸爸要吃!”没想到已经病重、不太说话的父亲居然瞪我一眼,沉声骂:“不要喊!没礼貌!我不吃!”
父亲从来只会宠我,不曾骂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怎么会突然这么凶,我怔住了!噙着泪,低着头,吃完手上那碗糖西红柿。
从此我再也不吵着吃糖西红柿。
但我仍然爱西红柿,爱种西红柿,爱看西红柿的花果,也爱摸西红柿的叶子,闻它们的味道。
种西红柿是偶然开始的。
那时家里失火,烧成一片废墟,父亲死了,公家不给我们重建,母亲只好在院子边上盖了间草房,没几个月,高高低低的残砖破瓦间就长满杂草。有一天我把球丢进草丛,捡回来觉得身上好像有股香味,把衣服举到母亲眼前,问她是什么香。
“臭味!哪儿是香味?”
母亲对香味的感觉常跟我不同。譬如马缨丹,有股特别的辛香,母亲偏说是臭花,还叫我少碰,说八成有毒!西红柿叶子的香味跟马缨丹有点像,也有些刺激,怪不得母亲不爱。后来我发现很多人都不爱,欧洲人早期甚至因此说西红柿有毒。
自从在院子里发现西红柿,我每天都过去看。颓圮的泥墙和灰烬是最好的养料,五六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西红柿,每株都长得很壮。叶片沿着叶柄向两边生长,每片大小不同,裂口也不一样,有些叶子中间鼓起来,造成蜷曲,变化复杂极了!
不到三尺高,它们就开了黄花,一朵朵朝下,像是小铃铛。接着中间钻出绿色的果实,很快长大,变成红色。多么神奇的植物啊!明明是一年生的草本,却好像木本的果树。明明是蔬菜,却可以当水果。还有,就是它们像树又像藤,尽管没有攀爬的须,却容易东倒西歪,使我不得不用竹子把西红柿架起来。竹子是原先支撑墙壁用的,被火熏得黑黄相间,绿叶红果黄花,在一片断垣残瓦和焦黑的竹枝间展示了新生的喜悦。
或许因为童年的记忆,我特别爱画西红柿,而且在创作前一定细细写生,必须抓住西红柿的特殊味道。这几年我画西红柿更容易了,因为九十多岁的岳父种西红柿。怕影响草坪的景观,老人把西红柿都种在花盆里,一排排放在露台上。花盆里全是老人用厨余调制的泥土,西红柿株株肥大,而且品种各异,有像葡萄成串的,有鲜红如樱桃的,还有名叫“大男孩”(bigboy)的超大个儿。我只要把西红柿盆子推到窗前,就能从容地在屋子里面写生。也因为从容,越能细细描绘西红柿的变化。
最近画了一张以西红柿和青鸟为主题的《夏日园趣》。我先用铅笔写生做底稿,再转画到绢上。半透明的绢特别适于以水绿表现叶子的剔透,鲜艳的果实则以朱砂打底,再罩染几次洋红。
一只小鸟特别聪明,选择了最熟的西红柿,站在上面品尝。另一只大概闻讯飞来,为了减缓下降的速度,把翅膀用力向下拍打,并将尾羽张开以产生阻力,爪子已经接触到叶柄,把那片叶子压弯。正在享用西红柿的那只则回头大叫,不知是说“真好吃!快来啊!”,还是喊“我先到,你别抢!”
我一边画,一边想那两只小鸟的对话,也想到少年时废墟间的野西红柿,还有我拿着勺子喂父亲吃糖西红柿的一幕。
从来都是爸爸喂我吃东西,只有那一次,我把勺子送到他微微张开的嘴里……
【灯火迷离的小巷】
我童年的记忆是黑色的,也正因为很黑很黑,所以偶尔有些灯火,就显得特别明亮,印象格外深刻。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常在晚餐后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的小藤椅,再将他的渔篓往后座一摆,渔竿往旁边一插,带我去台北的水源地钓鱼。车子吱呀吱呀地从台大教授聚居的温州街,经过台湾政界人士俞大维的宅邸和“兵工”学校的“军官”眷舍,进入违建区。那里没有路灯,两边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和石棉瓦盖的,屋檐很矮,灯火很暗,巷子很窄,头顶有晾衣竹竿和忘记收的衣裤,脚下是滑溜溜的闪着油光的地面,屋里传出的是南腔北调的各省方言。我们必须提防突然泼出的污水、冒出的浓烟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冲出来的小孩。
为我家洗衣服的孙嫂、卖馓子的老爷爷都住在违建区。父亲曾带我去看过老爷爷炸馓子,白发老头趴在地上,伸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脸盆,就用脸盆装油炸。我不记得炸馓子的细节,倒是永远记得床上一个正在读书的少年,用带着恨意的眼光瞪我。父亲说馓子爷爷在大陆做铁路局的局长,一九四九年只带出这一个孙子。
经过违建区不远就到了水源地,堤防外有一大片竹林和沙土地,有时候老远就听到喧哗声,令我特别兴奋,因为表示当天搭了戏台。有平剧、相声、唱大鼓,还有我最喜欢的“漫画表演”。有一回牛哥驾到,他是我的偶像,因为他画头顶三根毛,尖嘴猴腮两颗牙,还穿着一双大头破皮鞋的牛伯伯太有意思了!他的现场表演更精彩,除了画牛伯伯、牛小妹,还请观众上台,在大大的白纸上随便涂抹,无论涂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牛哥都能三两下改成有意思的漫画,有一回还变出个光溜溜的美女,台下好多人吹口哨。我实在很想上去,不敢,但总想画什么东西能够考倒牛哥,到今天还在想,想不出来。
穿过竹林就是新店溪,父亲会先挂盏电石灯在水边,暗暗红红的灯火引来好奇的水族,用网子迅速一捞,就能捞到不少小鱼小虾,再用它们做钓饵。没有月光的夜晚溪边很黑,连对岸也只有黑黑蓝蓝的山影和稀稀落落的灯光,使得四周钓客的烟头明明灭灭,成为另一种风景。那时的新店溪水很清澈,常有人跳下去游泳,从黑漆漆的水面传来他们叫爽的声音。
父亲也常在周末带我去万华“打泥人”。只记得街边一排小店,后面架子上摆着许多彩色的泥人,父亲用装软木塞子弹的气枪射击,泥人被打中掉到后面的网子里,就归我。还有一种是打乒乓球。一根根细细的水柱,上面顶着乒乓球,颤来颤去,却能不掉下来。父亲以前常上山打猎,自认为枪法很准,却总是打不中,但他都说:“气枪太烂!”
离“打泥人”的地方不远就是龙山寺,我最记得元宵节的时候,门口有好多大红灯笼,里面挂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人太多,父亲背着我在人群里挤,看电动的孙悟空和白骨精。还有一回父亲带我坐公共汽车到了一个很热闹的夜市,好多摊子,上面挂着一串又一串小灯,卖的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像是鲜黄的杨桃汁、荧光绿的腌橄榄和红滋滋的烤香肠。街上热闹极了,舞龙舞狮踩高跷,鞭炮锣鼓声吵得听不见说话,散着硫黄味的烟雾把人都隐藏了。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带我爬上附近的河堤,看见外面停了好多船,人影幢幢的灯火在黑黑的水面上形成颤抖的闪光。还有人放烟火,烟火一簇一簇呼啸着上天,在黑黑的夜空中爆炸成千千万万个小光点,瞬间全不见了!
父亲在我八岁那年就得了大肠癌,住进“空军”医院。记忆中那里像个学校,两边是平房,中间有个黄土地的大场子。有一天傍晚父亲撑着枯瘦的身子,带我走到医院门口买气球,虽然有各种鲜艳的颜色,但我挑了个土黄色的,因为看起来比较结实。牵回病房,许多护士跑来看,说气球活像篮球,于是在走廊又笑又叫地拍来拍去,我也拍,突然“砰”一声气球不见了,只剩下走廊屋顶一排昏黄的灯,护士们一下子都散了,我转身,面对的是躺在病房床上父亲苍白的脸。
父亲走后,我的童年更黑了,再没人带我去灯火迷离、烟花四射的夜市。晚餐后,母亲常拿把小竹凳坐在门口盯着我,而且指着巷尾说不准跑过那条电线杆,因为过去有很多小太保。她岂知我虽然不在她眼前越界,却会偷偷绕个大圈子到小太保的地盘。我也常偷听那些小太保讲话,有一次看见他们点蜡烛熏武士刀,一边熏一边说夜里用它砍人不会闪光。曾经有个小子从墙头往下跳,被下面的人横着一刀,两条腿都断了。我还记得有个长得很俊的小太保说去嫖妓,是他的第一次。旁边一位眷区妈妈用好奇怪的眼神问他感觉如何,小太保说:“热热的、软软的。”天很黑,但我看到那妈妈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知太保帮派是不是跟眷区有关系,“兵工”学校西边泰顺街、云和街附近有“三环帮”,东边台湾大学一带有“四海帮”,我有个同学的老哥就混三环,据说有一次从他爸爸床底下摸到一支黑管,身价立刻不凡了。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有个叫“天涯九龙凤”的女生帮派,据说里面的妞不但个个漂亮,而且下手比男生还狠,打完架,满地鲜血和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