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推开正屋房门,艾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烟气袅袅的正屋无声昭示着——此地还在进行着一场与阎王爷争夺胎儿性命的激战。
同样是忙碌了几个时辰,君臾毕竟年纪见长、底子差些,此时虚乏更甚,正在床边缓缓收拾着自己的银针,见傅旻进来,轻轻一颔首,“左相来了。”
傅旻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由衷道谢,“谢过君老。”
君臾收好药箱背在身上,“腹中胎儿暂时是保下了,只是现在月份还不足,纵熬过了这关,日后少不得要卧床养胎,大约是会受点罪,左相你多开解些,陛下是极要面子的人。”
这话里面说的什么,傅旻清楚:若真卧床保胎,那少不得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吃喝倒还好说,关键是后面这两样,明月到时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子,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与保住孩子、保住性命想比,这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若之后需要卧床,那隆福寺那边定然是去不了了,未着意准备的产房派上了用场,还得给兴王妃准备个住处出来。
君臾走后,傅旻记下了这事,缓缓步入了内间。
内间的艾叶味道又较外间重了许多,若不细闻,几乎捕捉不到一丝血腥气味了,此刻人全散去,陆望安孤零零地卧在宽大的架子床上,大红色锦被拥在颈间,显得他脸面愈发苍白。
傅旻跪坐在床边脚踏上,伸手进去轻轻攥住陆望安的手,盖在这样厚的被子里,都只将将称得上是温热。
他彼时不在现场,未见当时情况,不知道明月到底是失了多少血,才会苍白成这番模样。
七个月余的肚腹在锦被之下高高隆起,腿脚处竟还高过了腹部,傅旻走到床尾摸了摸,原是他脚底下垫了帛枕,抬高了腿脚,想来该是保胎的一种法子。
“明月,”傅旻开口就带上了哭腔,“你在此地好好的,两位母亲都已经到了,我需要出去办些事,尽量早些回来,让你能睁眼就瞧见我。”
朱门再开、再闭,傅旻出去,薛诚又进。
雪地茫茫,情报司众人开始在京城大小街巷里奔走,浥水的沉鸦鸟高飞上千家万户枝头,一行人打马自傅府而出,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如有神人指引一般,大队人马派出不足两个时辰,便在京郊一处别苑里见到了章琪。
这处别苑装点得甚至比京中最好地界儿的章府还更精致、华美,桌上摆着的瓶子都是前朝名窑出品,堂间挂的字画也是本朝大师名作。
章琪本人更是长了一幅被黄白物滋养成的模样,虽身形孱弱、脸面苍白,但是周身衣饰与气场却做不得假——
比如当下,死到临头,他还能笑着嗔怪傅旻一句:“怎来得这样晚?不是给足了线索了?”
言语间倒显得比他那老子章致芳还同傅旻更熟些。
傅旻没有接这茬,在茶台对面拔剑相向,“你动的手?”
“粗人,”章琪两指夹着剑尖拨到一边,“你来这儿只为了问这句?不止吧。”
傅旻收了剑,紧紧盯着他看,确实,他还想知道章家一群人到底有多少人盯上了明月?当真是只有这章琪?章致芳当真是完全置身事外?还有远在淮南的陆琰,他在其中又掺和了多少?
明月在傅府这些日子,外出的时候都隐藏了身份,几乎不可能被识破,府上的侍卫排班安排采用了三级统筹——十天一轮,傅旻先完全无规律地排出来班,然后提前两日将后面的排班安排给到傅九、左穹、齐苍三人,他们则是在换值的前一个时辰才会开始通知下一轮侍卫到位,各侍卫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上值。
因着通知有早晚,而通知耗时又远不需要一个时辰之久,所以不同于旁的巡逻、值守安排,换值的时刻是守卫最薄弱的时间,在府上,换值的时间恰恰是守卫最严密的时刻,力量最强可达平时两倍,平时就够难击破了,换值则更难。
成果也颇显著:这么些天,值守从未出过任何事。
所以章琪只能挑陆望安出府的时辰下手,想辨认出来也很简单——薛诚与小福子都跟着,那便是了。
他倒不蠢。
只一点,傅旻想不通:今日他带走的兄弟自然全是心腹,章琪又是如何将他们收归自己一方的呢?难不成是在庄子上的时间?
见傅旻不说话,章琪笑笑,拿竹镊子夹了公道杯出来,斟了一碗,“上好的大红袍,尝尝。”
傅旻伸手将杯子推远了几分,这章琪连笑里都带着鬼点子,真饮了这杯茶,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好说。
“无趣,实在无趣,同章致芳一样无趣,也无怪你俩能不着痕迹地打擂台这样久,却原在根子上就是一路人,这茶没毒,真要用毒,谁下在吃食里呀?”章琪嬉皮笑脸,“算了,便算是提前再多饮一杯。”
说着,他夹起公道杯,与自己的主人杯“噔”一下碰杯,而后饮尽了主人杯里的,将公道杯里的茶全数泼在了地上。
傅旻:“.”虽然自己此行,确实没打算让章琪活着走出宅子,但他此举.实在太疯癫了些。
“也不耽误时间了,”章琪打了个喷嚏,捡了块锦帕擦了擦,随手掷在一边,“便与你直说,省的误了我的时辰。”
他当今是真的厌恶了这副破败的身子,今日不过是打雪地里稍走了两步,风寒便就找到了身上来,身上已经发起了热,但这样的热度都不足够让苍白的脸生出一丝红润来。
无趣,活着当真是无趣极了。
“先说好,我不是什么坦荡人,平日里栽赃陷害的事儿也没少做,但今日这事儿还真跟章致芳无关,策划、实施全是我一人所为,”章琪捞了个手炉过来,悠悠揣在怀里,“你虽无趣,但在布防之上确实是个人才,能从你眼皮子底下闹这一出,算成了件大事儿,我可不许旁人邀功。”
傅旻:“不是说赶时辰?如何还这样啰嗦?”
“见你生得俊俏,想同你多讲几句不成?”章琪从一旁红泥炉子上又拿了几颗烤熟的板栗,慢吞吞剥着,“你该想到我为何恨陆望安了,若宁氏不曾因撞破其父怀孕而被囚禁西苑,也不会引得章致芳前去,两人无耻一宿,若无此事,便就不会有我了。我是真厌倦活在这世上,这样的一幅破败身子,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也不爱活。冤有头、债有主,算来算去,陆望安就是那个头,我就是那个主。”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关他何事?”傅旻皱眉。
“啧,你可真是护犊子,难怪布防如此紧密。”章琪也不恼,只是将板栗肉往嘴里塞,边塞边继续说,“自然不止他一人啊。宁氏有错,所以我出生夺走了她性命,抵了债去;章致芳到底是真金白银地养了我这样多年,让我有时辰找陆望安报仇,也算功过相抵,算来算去,可不就只剩陆望安了吗?”
傅旻好生无语,从前看书只知道有个反派右相、反派藩王,作者怎么没有对章琪这个边台着墨呢?
“这样的歪理是章致芳教你的?”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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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言语教,老禽兽身体力行,”章琪笑嘻嘻的,一个接一个地剥着板栗吃,“别以为我是饭桶,只是我身子太差,多吃两个板栗就要害肠胃病,今儿总算能畅快些,倒真没多好吃。”
另外章琪一边吃着板栗一边想着:说起这个老禽兽,功过相抵便无事了?那不成,成年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错事付出代价,自己今日死在这里,估计便是给老禽兽最大的打击了。
不好吃就别踏马吃了,我也赶时间.傅旻腹诽,手上剑又提了起来。
“陆望安见红了,不对,不该是说见红,那样多的血,应该算大出血”章琪歪了歪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说。我虽久病成医,却没什么机会学千金科,于此道并不擅长。”
说着话他笑出了声,“就像君臾一样啊。若他在孕产之处有过人之处,恐怕早被先帝请到了浥水去了。但去了大抵也是没用的,这样逆天而行的特殊体质,灭族才是正途,人力又如何能扭转得了乾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