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神兵利器
左国材忽然想起戴夫子方才的形容,他说父亲像于少保,说的便是正统朝的兵部尚书于谦,他在书中读到过于少保的故事,想当年正统天启帝出兵瓦剌,却在土木堡兵败,天启帝本人都被瓦剌人抓了去,一时间京师人心惶惶,瓦剌人也整备军队随时要直取京师。风雨飘摇之际,兵部尚书于谦站出来力挽狂澜,召集天下精兵良将进京勤王,稳定人心,在北京城下大败瓦剌大军,建立不世之功。奈何朝中小人作祟,竟将盖世英雄于少保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胡乱给斩了首。一代英豪落此下场,左国材每每读至此处,都不免一阵心寒。又忽然想起,如今朝廷面临的局势,竟隐隐与彼时彼刻的正统朝有几分相似之处辽东的后金八旗兵威胁着大明北方,父亲与一众东林君子支撑朝局,阴影处的阉党却悄然积蓄着力量,要将父亲这一派人一举扳倒。想到这儿,左国材的身上不禁毛骨悚然、多了几分寒意,倘若朝廷正在一步步复制正统朝的悲剧,那么父亲此刻会不会已然深陷于少保当年面对的旋涡之中?大风再起,扑面而来,带着京师的繁华烟云,有如盛开的花束,在阳光下溢出浓香,却也隐隐透着腐败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死了。
日光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进房间内,在戴夫子脸上映出窗台的阴影,横在鼻梁下的一道,像是一撇古怪的胡子,看上去莫名的好笑。左国棅心不在焉地临摹着王羲之的字词,正是心猿意马之时,抬眼瞧见戴夫子的模样:“噗嗤”一下便笑出了声来。
“小弟,专心一些!”左国材在桌下牵了牵他的袖口。
“真当我看不见你们的小动作么?”戴夫子眉毛一横,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只是好动了些,绝没有不敬师长的意思,还望戴夫子宽恕饶之。”左国材长作一揖,对左国棅使了个眼色,国棅见状撇了撇嘴角,也学着哥哥的样子作揖:“学生知错了。”
戴夫子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身形半侧,目光在左国材身上停留了许久,深邃的瞳孔掩盖不住对其看重的期许。
“戴夫子可是还有什么教诲么?”左国材被戴夫子的目光盯地犯怵,不由硬着头皮发问。
“慌什么,我又不是那些死板的大夫,还真会为这点小事动肝火么?”戴夫子慢悠悠地捋着胡须:“大公子这些年沉稳了许多啊。”
“你叫我什么?”左国材愣住了,提着毛笔的手僵在半空,墨点滴答滴答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个墨点。
“大公子。”戴夫子神色肃然:“左家大公子出走之后,二公子便是家中事实上的长子了。你们的父亲都已经将你们大哥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了,从此左家便视作没有这位不肖长子,所以二公子也便成了大公子。”
左国材的神色有些黯淡道:“大哥只是在生父亲大人的气罢了,他还会回来的。”
“大哥为什么要与父亲大人斗气呢?”一旁的左国棅低声问,却也没有抬头看二人一眼,只专注于提笔写字,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左国材犹豫了片刻道:“父亲只是待人严厉了些,大哥让他失望了,理应受到责备。”
“公子大可不必说得如此委婉。”戴夫子淡淡道:“如今的朝局,公子大概也是有所耳闻的,圣上宠幸阉人,皇城之内的魏忠贤魏公公风头正盛,眼下正四处搜罗罪名要清除朝中与之作对的东林党人。你父亲身处朝野纷争的旋涡中心,自然是期望着膝下三位公子中能出现一位强势的继承者,在朝堂上助你父亲一臂之力。可你们的大哥终日醉心诗词歌赋,自诩文雅,混迹于市井烟火场所,怎能不叫你们的父亲失望?”
“那是大哥不愿追名逐利!”左国棅摔下毛笔:“我倒听见大哥与父亲的争辩,大哥几次劝告父亲,说朝中大人们的纷争已然明确显示,朝廷病了,而且病的很重,他还说长此以往,大明江山事不会长的了,父亲应当早日脱身才是。”
“住口!”
“小弟!”
戴夫子和左国材几乎同时喝止了左国棅大逆不道的言论,戴夫子迅速起身朝窗外眺望,夕阳西沉,天地一片昏黄,四下安安静静不见人影。
“这里是京师,你父亲又是阉人重点攻击的对象,北镇抚司的人一直严密监视左府的一举一动!”戴夫子压着嗓子呵斥:“你若是再口无遮拦,是要害了你们全家的!”
左国棅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左国材瞪了回去。
“这也难怪你们的父亲会如此依仗史宪之了。”静了片刻,戴夫子一声长叹,合上了门窗,缓步走到了案台边。
“夫子说的可是父亲的那位门生?”左国材问。
“史可法么?那个神秘兮兮的怪人,每回都要从侧门进出,像是做贼一般。”左国棅小声嘀咕。
“不可直呼客人名讳。”左国材责备地瞪了小弟一眼:“宪之兄确然是深得父亲信任的,相较我们而言,他对父亲更加有用。”左国材停顿了片刻,鼻腔里涌起莫名的酸楚。回想起了自己初见史可法时的情景,那还是万历朝的事了,那一年乡试结束后,父亲召他来到府上,拜谒了左氏家眷。那时大哥还未出走,面对兄弟三人,父亲大力盛赞这位精干的年轻人,毫不避讳地直言:“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公子心事太重了,这样会活的很累的。”戴夫子看出了少年眼底的悲伤,叹了叹气。
戴夫子站在案台边,手掌拂过案台,神色一时间显得有些犹豫,在他的手边横放着一条暗红色的木盒,上边雕刻有精致的花纹,其手在木盒上停留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两个男孩,眉头皱了又皱。
戴夫子心道,这是乱世之器啊,真的要这样交付到两个孩子手里么?这时局终将要把每个人都推向战场,孩子也无法置身事外,何况他们有如此非比寻常的父亲呢。如果乱世真的不可避免,谁知道我现在是点燃了乱世的新火种,还是赋予守护天下者一柄利器呢?
想到这儿,戴夫子又望向两个男孩,兄弟二人看上去各怀着心事,正默默低头书写着功课。戴夫子笑了笑,心里虽然明白眼前的还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子,未来的路会如何,也不是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能猜得到的。所以又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木盒,木盒上隐隐绘制有一个写意的大字,是一个古体的“墨”字。
戴夫子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了木盒,这是大明朝天启五年七月初三,乱世之枪初现人间,成为未来腥风血雨的序幕。
“那是什么?”左国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是火铳么?”
兄弟二人注意到戴夫子手里握着的武器,这是他从木盒中取出来的,枪身细长,口径比大明制式火枪大一些,外形也更精致,缀有金色的纹路,像是流云一般。
“看着我的动作。”戴夫子熟练地平端起火铳,开始装填火药和铅弹,两个男孩被戴夫子的动作吓了一跳,顾不上礼数,当即便惊慌失措地避开了黑洞洞的枪口。
“戴夫子,你要做什么?”左国棅战战兢兢地问:“学生知道错了,夫子犯不着用枪射我们吧?”
左国材按住了弟弟,将他护在身后,目光里也满是惊疑:“夫子这是何意?”
“看好了。”戴夫子神秘一笑,疾步走到窗边,举枪便射。出乎兄弟二人的预料,枪声比他们预料的要小,大约是枪头经过了特殊的设计。近处的一株梧桐被铅弹击中了枝叶,碎叶纷纷扬扬地飘落,随之落地的还有一只冒着血花的麻雀。
“夫子好枪法!”左国材不由赞叹。
“也只能发一枪而已,再装填弹药还要花上许久,若是阵前搏杀,早被人一刀劈了。”左国棅小声说,他近来熟读了戚继光编写的《纪效新书》,上边有对火器兵种的详实阐述,这回被他寻得了显摆的机会。
“是吗?戚少保确实是难得一遇的战阵天才,可时至今日,火器技术的进步也是先人无法预料的。”戴夫子嘴角微微上扬,再度端平火枪,并未装填弹药,径直扣下了扳机,枪声再次划破空气!左国棅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巨大的震惊在他们心底炸开。
“夫子,这支火铳为何可以连发?”左国材最先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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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普通的火铳。”戴夫子默默收起枪:“这是经过改造的新式火铳,我给它取名为‘双发连珠铳’,你看它与寻常火铳有何不同?”
左国材端详了片刻道:“枪托比一般火铳大了许多。”
“正是。”戴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连珠铳的火药与弹丸皆存于枪托处,内置二机轮开闭,扳第一机时,火药与弹丸自动落入筒中,第二机随之转动,摩擦燧石点燃火药,如此往复。”
“真是巧夺天工。”左国材端住火铳,眼底流露出赞叹的神色。
“夫子是如何得到这柄利器的?”左国棅不由好奇。
“这是老夫亲手造出来的!”戴夫子扬了扬眉毛:“内中的精巧构造远不止老夫方才描述的那样简单,乃是使用了一种古老的技术加以辅助,才得以铸造。我大明工部虽不缺能工巧匠,但要造出这样一杆精巧的火铳,只怕也是难于登天。”
“古老的技术?”左国材愣了愣,目光下意识朝案台上的木盒探去。
“关于双发连珠铳和其技术背后的历史,日后老夫也许会慢慢道来。”戴夫子悠悠道,一面不动声色地盖住了木盒。
左国材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细细端详起手里的火铳。一旁的戴夫子看在眼里,默默垂下了眼帘,心道,墨家,原谅我把这份技术带上了战场。我的老朋友左御史已经确信,公输家的人已然站在了阉人的幕后,乱世将至,吾等岂能坐视?
面前两个男孩专注地摆弄起那支火铳,枪身上绘制的流云此刻看上去如同火焰般刺目,像是随时要燃烧起来。心生好奇的两个男孩不会知晓,暴风已然于青萍之末骤起,巨变即将到来,他们兄弟二人的命运,也将因此而改变。而隐藏在历史中的两个古老家族,深埋在幕后的一场宏大的战争,也在此刻悄然浮上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