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西苑疑案
两年前,天启五年。西苑,一艘富丽堂皇的皇室游船缓缓慢慢地漂浮在桥北浅水处,天启帝与魏忠贤王体乾等人在船上聊着风月,喝着美酒,好不痛快。酒壶酒杯均为纯金打造,魏忠贤与王体乾各自带着自己提携上来的一名小阉高永寿和刘思源专门陪伴在天启帝身边,为他倒酒夹菜,讲着说书师父告诉他们的天南海北的逗乐趣事,天启帝大笑之余,开始反过来给他们两个灌酒,高永寿的名字是王体乾赐的,王体乾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是魏忠贤最得力的一名爪牙,赐这名不是因为这人健壮不易生病,原因恰恰相反,高永寿自小体弱,进了宫受了宫刑更是成了个药罐子,要不是王体乾瞧他模样俊俏,让御医替他诊治,还带在身边多加提携,这人就只有在床上等死了;刘思源原本是跟着自己的父亲在茶馆说书的,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后来父亲死了,年纪尚小的他正好被魏忠贤看中,带进了宫中,刘思源说书的技巧并不比他父亲逊色,只是火候还不够,魏忠贤为了培养他,又从民间找来几个说书匠让他跟着学,以后把他安排在皇上身边,对自己大大有利。
高永寿和刘思源双双不胜酒力,几杯下肚之后,都已显现出醉意,面红耳赤,胡言乱语,天启帝和魏忠贤王体乾被这两人的窘态逗得捧腹大笑。天启帝和魏忠贤的关系这时还尚未恶化,不像两年后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见了面又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感情好得不得了,离了谁都没法活。天启帝招了招手,把魏忠贤唤到了跟前,让他把自己扶起来,天启帝在魏忠贤的搀扶下,趔趄着走向船舱外,他抢过撑船的篙杆,亲自动手让船划动起来。高永寿和刘思源自然不能光看着,醉醺醺地赶过去帮着皇上一起使劲。
天启帝边划边吩咐魏忠贤拿酒,魏忠贤应了一声,回到舱内,片刻后,只听船内传来一声杯盏坠地的声音,随后是魏忠贤的责骂声:“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皇上御用的金壶金杯你说摔就让你给摔了,你就不怕皇上降罪下来诛你九族吗?”
还没听到里面的人回答,船身就迎来了一阵剧烈地颤动,接着妖风四起,天色忽地暗了下来,乌云遮天蔽日地出现,高永寿的耳边当即响起有东西落水的声音,他回过神,怔怔地盯着身边本该是天启帝待着的地方,那里如今空空如也,回想起刚刚听到的落水声,面色刷地一下变得死人般苍白。刘思源也同样注意到了他注意到的事,刘思源双目失神地望着高永寿道:“怎……么怎么办?”
魏忠贤急切地跑出船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恐惧地指了指水里,魏忠贤面无人色地质问道:“皇上呢?”
高永寿道:“下……下面。”
魏忠贤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身上,道:“还不快下去救人,皇上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就等着诛九族吧。”
高永寿和刘思源哪里会水,这里已经是桥北的深水区了,不下去是死,下去也是死,间不容发的时刻,哪里还容得他们细琢磨。两人双腿哆嗦着就跳了下去,这一跳,两人一通挣扎,下去就呛了水,哪里还管得了别人。魏忠贤和王体乾都是一副吓傻了的状态,他们看着天启帝在水里浮起来沉下去,浮起来沉下去,焦急如焚,这里能有几个人会水,他们当即下令,无论会不会水,都下去,救皇上,谁不下去,就杀了谁,包括他们自己也不由分说地跳了下去。
还好船上有几个人会水,天启帝被人成功救回船上,只是这次落水他不止受了惊吓,身体方面还落下了病根,吃了一个月的药都没康复,他的病后来又反复发作,受了不少罪。从此他对去西苑泛舟这件事有了深深的阴影,连提不准人提起。魏忠贤和王体乾下水的时候就做好了盘算,要想保住自己的小命,那就只有牺牲别人的性命,这两人交换了下眼神,各自的如意算盘算是打到了一起去了。魏忠贤下水后抱住了呛水的高永寿,王体乾下水后抱住了呛水的刘思源,他们互相抱着对方的人来换取自己可以在水里短暂生存的权力,结局当然是魏忠贤和王体乾平安被救上船,高永寿和刘思源沉入了水底。
一年后,当徐应元因为私通魏忠贤之事跪在信王府门外时,皇上身边的亲信太监王公公火急火燎地找上了信王府的门前,那时的徐应元自然还无从得知这场谈话的重要性,直到后来,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以后,他才庆幸自己没有多事去知道那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
当日,经太医诊断,天启帝病入骨髓,回天乏术,大限将至。
信王朱由检是为数不多得知此事之人,在天启帝给他的亲笔信中,他着重强调了一件事:养兵除逆贤。信中详细描绘了坠水那日众人在船上的一些细节,其中最为可疑的是有人打翻了杯盏,魏忠贤对那人进行了责骂,可这人是谁,始终不可考,当时舱内应该只有他们两人,天启帝曾经想有意无意间从魏忠贤嘴里套话,问出那人,可他总是含糊其辞,刻意轻飘带过。
天启帝对打翻杯盏之人最为疑心,他一直在猜想这会不会是一种暗号,一旦舱内杯盏落地,在船下的人收到信号便立即行动,将船大力晃动,前提是天启帝本人必须已经出舱,位于一个很容易落水的地方,而且要做到使如此体型庞大的大舟晃动不稳,船下的人数起码在十人以上。天启帝想不通的地方还有一点,假如说一切都是人为的,那么当时妖风骤起,风云变色又要怎么解释?什么人会拥有如此神通广大的能力,难不成这一点只是巧合?
朱由检阅毕信笺后,开始与天启帝秘密筹划一系列的除逆贤行动,包括成立神机门、挖掘密道、倒魏祠等,最终通过日渐式微的东林党借此机会一步步进逼阉党,直到彻底将其瓦解。结果所有的计划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有极个别的牺牲也都在考量范围之中,而最重要的一点,是神机门和天启帝的亲信也完全一无所知的,这件事只有天启帝和朱由检两兄弟知道,从一开始就是由天启帝提出,这件事就是如何利用天启帝的死扳倒魏忠贤,给其致命一击。
在冥思苦想了若干日之后,两人在密道的暗室中再次相会,朱由检拿出一个小药匣,匣中放着的是一粒红色的小药丸,天启帝不明所以。
朱由检说道:“皇兄,还记得红丸案吗?”
天启帝有些一知半解地问道:“皇弟的意思是?”
朱由检说道:“当年红丸案闹得满朝风雨,党争不断,牵涉甚广,最后却还是一桩疑点重重的奇案,当年的真相到底为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我们重演一次红丸案,到那时真相为何同样无人知晓。”
天启帝说道:“皇弟此计甚妙,个中细节可已想好?”
朱由检沉吟着说道:“还是等皇兄大限将至时,再说也不迟。”
天启帝毫不迟疑地说道:“好,就依皇弟所言。如今阉党祸国殃民,本就乃朕之罪,这也算是朕的‘罪己诏’了吧。”
朱由检宽慰道:“皇兄不必过于自责,身为一国之君,识人不明是每一位君王都会犯的错,奸人狡诈精于算计,城府深不可测,而皇兄年纪尚轻,阅历较浅,无心被小人利用,罪不在兄,很多时候,一国之君也会身不由己啊。”
天启帝闻其言更是惭愧不已,长长叹息了声,又转而问道:“对了,皇弟,朕当日落水之事可已查明原由?”
朱由检说道:“我派了神机门前去桥北深水区进行探查,幸运的是,虽然时隔两年,他们还是在水底发现了一些火药残骸。”
天启帝大惊道:“火药?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朕并未听到有爆炸声,和火药有什么关系?”
朱由检说道:“神机门之所以会发现火药残骸,是因为火药要想在水底引爆就必须进行防水处理,而有的炸药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导致进水失效,在其它火药爆炸时被炸去了远方,依臣弟猜测,有人想用引爆火药所产生的湖面波动来让皇兄掉进水里,借此除掉皇兄,可他们没想到有些炸药并未引爆,是以威力不足以将整艘船掀覆。”
天启帝怒不可遏地重重拍了下桌子,长身而起,在暗室中四处踱步,不知如何发作。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这种天大的谋逆行动两年来居然没人查得出来?朕都养了一帮什么样的饭桶,那些刺客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朱由检说道:“皇兄觉得两年前谁有能力弄到那么大量的火药并在西苑设下这个局?”
天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由检,一字一顿说道:“魏……忠……贤!”
朱由检又问道:“皇兄总是提及当日舱内有两人,一人为魏忠贤,一人不明身份,可假如压根就没有那么个人,皇兄听见的不过是魏忠贤一人演的一出戏呢?”
天启帝接道:“为的就是摔杯为号?”
朱由检说道:“魏忠贤在舱内发出信号,目的是为了吸引别人注意,舱外的同伙趁机向水下发送信号,水下之人收到信号,用火器击中火药,当即便能引爆。普通的火器进水容易失灵,可火器也能做防水处理,如果是神机营的话,在掌握了公输家和墨家的一些秘技的前提下,倒是也可以制作出一种水下火器。”
天启帝喃喃道:“神机营……魏忠贤……可还有一件事解释不通,当时天地变色,妖风四起,如何解释?”
朱由检神秘一笑,道:“皇兄是被误导了才会这么想的。”
天启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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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解释道:“皇兄是先入为主,觉得现有的爆炸,后有的风云变色,其实正好相反。”
天启帝晃着脑袋,说道:“朕还是不太明白。”
朱由检说道:“主谋者认为引爆火药一定会传出震天的响声,所以要想动手,必须挑在阴晴不定的日子,前一刻还阳光明媚,风平浪静,后一刻便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天启帝说道:“要挑选这样的日子,找个钦天监的人问询一下倒是可以做到,可万一没有电闪雷鸣怎么办?”
朱由检说道:“这一点也在主谋者的考虑之中,所以他认为就算没有电闪雷鸣替他掩盖,也还是有转圜的余地,他本想把这次事件做成皇上游湖时,遇上天气突变,不慎落水的假象,要是爆炸声露了陷,便说是有刺客意图行刺,事后调查时,主谋者再自己主动接过这个任务,方便栽赃。”
天启帝说道:“可是我们要怎么才能证明这些事情?”
朱由检说道:“皇兄当日游西苑应该是参考了钦天监的意见,是吗?那么皇兄回去后,只需前去钦天监查问一下当日的记录是否准确,或是否被人为篡改便可知。”
天启帝不无忧虑道:“事情过去这么久,就算一切皆如皇弟所言,我们又如何把魏忠贤的罪坐实呢?”
朱由检说道:“我们的确无法通过这件事打击魏忠贤,正如皇兄所言,事情过去两年,这两年内,他们应该已经把相关的人证物证处理掉了,在钦天监能否查到线索也未可知。”
天启帝问道:“朕还是有地方不明白,魏忠贤为何这么做,那时置朕于死地对他有什么好处?”
朱由检说道:“他也许并不想置皇兄于死地,他也许只想通过这次行动让他有恩于皇兄,皇兄落水之后,他早先安排在船上精通水性的人便会将皇兄救起,届时凡是下水之人便都是救驾有功之人,而魏忠贤则是首功。”
天启帝说道:“自然王体乾便是那个在舱外发信号的人。”
朱由检点点头,天启帝怒气此刻也已消了一半,他长舒了口气,这个困扰他两年多的谜团终于解开了,自己这不治之症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拜魏忠贤所赐。世人常道“伴君如伴虎”,可他天启帝这个皇帝却是养虎为患,那就玉石俱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