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有如神迹
天启五年八月十五,京师北口群山。天色晦暗,马队在蜿蜒的山路间缓行。
八月以来,北方旱情略有缓解,天穹之上时有阴云聚集,小雨淅淅沥沥而不止。连续的雨水将山路冲刷得泥泞不堪,为首的铁甲骑士不由微微放缓马速,以防在山路间滑倒。
这是一支护卫严密的马队,计有数十人之众。外侧皆为黑色鱼鳞甲武士,身形笔挺,目光敏锐。有识之士一眼便可辨认,此乃京师禁军中一等一的好手。马队内侧则散布着黑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他们攒聚成一道更小的内圈,护卫着队伍正中的几位鲜衣怒马的大人物。
“大人,我们快到了。”为首的骑士回身禀报。
“知道了。”队伍正中的老人淡淡道,用羊绒大氅裹紧了身子,华丽的锦织顺着马背垂落下来。
越过一道山口,视野骤然延展开来,一片平坦的小平原跃入眼帘。与此同时,漫天飘洒的细雨忽然止住了,阳光从云层后漫出来,将吸饱了水珠的绿色原野映出一片闪闪发亮的光斑,有如神迹。
而在平原的尽头,一座雄伟恢弘的府邸拔地而起,伫立在朦胧的水雾中,像是诸神的隐居之所。
“不敢想象,仅仅两月,义父便在这群山之中修建起如此规模浩大的府邸,真乃神速。”虎背熊腰的锦衣卫都督无不谄媚地赞叹。
老人只默默望着远处的群山,眼底泛着刀剑般锋利的光。
沉重的木门徐徐拉开,黑色衣袍的公输文率领一众扈从在影壁前等候许久了。
“见过魏忠贤,见过田都督,见过诸位大人。”公输文恭敬地行礼。
“好,好。”魏忠贤淡淡笑着,目光在四下环视了一圈。府邸北口的高地上,无数浓厚的黑烟缓缓升起,铁锤击打之声不绝于耳,那里便是公输家打造机关铁甲的制造厂了。
一行人穿过幽深的庭院,踏入一间典雅的小屋。护卫的禁军把守着大门,田尔耕则走在最后,将房门牢牢合上了。
“今日义父前来探访,便是想要亲自看看,公输家在新的驻所是否适应。”田尔耕小心翼翼地服侍魏忠贤落座:“公输家刚刚迁入新址,便即刻开始了精炼铁甲的生产,不可谓不神速啊。”
“承蒙厂公大力支持,我公输家无以为报,唯有竭尽所能,为厂公分忧。”公输文再度行礼,眼角余光看见田尔耕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
“哦?公输掌门说要为本公分忧,不妨说说,本公何忧之有?”魏忠贤低着头喝茶,却是看也没有看公输文一眼。
“厂公这是在考验在下啊。”公输文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在下明了,前日在京师对东林叛逆的胜利,乃是因为厂公在朝中获得了圣上的信任。而厂公要报答圣上的信任,就必须做出比东林党徒更为耀眼的成绩。如今关外女真贼寇未平,山东又因天灾而激起民变,厂公当下便是要练一支虎狼之师,外能收复边地,内能戡平乱贼,此乃厂公之忧。而在下力能所及的,便是尽公输家所能,为厂公装备一支虎狼之师,以解厂公之忧,解圣上之忧,解大明之忧。”
魏忠贤放下了茶杯,低低笑了两声,笑声好似一截枯朽之木。
“好啊,好啊。”魏忠贤笑道:“本公未曾料想,公输掌门一介江湖人士,见识竟不输朝堂阁老了。”
“厂公谬赞。”公输文低下头,不动声色地与田尔耕对视了一眼。后者的脸色平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公输文一时也不知自己所言是否妥当了。
“可是,装配了铁甲钢刀,就可称虎狼之师了么?”魏忠贤的笑声戛然而止,话锋一转:“公输掌门,本公问你,当日京师内的墨门叛逆,可曾装配了铁甲钢刀?”
“这。”公输文飞速思索着魏忠贤话里的含义,额间悄然渗出了冷汗:“墨门逆贼上下皆为妖言所惑,上阵冲杀全凭一腔悍勇,十足的匪徒之气,怎可与我大明王师做对比?”
“一腔悍勇。”魏忠贤低声重复了一遍,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桌上:“我大明王师若是能有一半的悍勇,也不至在战事中一败再败了。”
“厂公赎罪!”公输文脸色一白,立即跪下了。
“义父赎罪!”田尔耕也随之跪下。
魏忠贤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着冷气,也没有让二人起身的意思。
“北镇抚司,号称对京师上下异动了如指掌;公输门派,号称对墨家机关无所不知。”魏忠贤眯起眼睛看着二人:“可一番大战下来,墨门竟能在两家人马联手布下的大网中全身而退,甚至一夜之间令我们折损了两具耗资巨大的连体铁甲。这就是所谓墨家的一腔悍勇?所谓大明虎狼之师?”
“全怪属下探查不利。”田尔耕连连磕头:“谁曾料想,那叛离墨门多年的戴天德手中竟有如此利器。”
“在下也有罪,是在下轻视了墨门了。”公输文擦了擦冷汗。
“如此一来,本公还怎么相信,你公输家的铁甲真的能助我大明王师收复边地、平定内乱?”魏忠贤淡淡问道。
“在下向魏忠贤担保,在下反复测试过,我公输家的铁甲足以抵御绝大多数制式火器。可那日墨门叛逆所持的连发铳,实乃墨门的核心机关,威力比大明工部所造制式火器高出数倍,而制造难度却也高出数倍。以墨门实力,想必此类火铳存量必然少之又少,单独来看威力巨大,若是两军阵前,实则不足为惧。”
“放肆,军阵大事,是你一介江湖术士可以妄议的么?”田尔耕起身大骂:“谁能担保,京师大战之后,墨门不会全力打造此等火器?那日连珠铳的威力可是为众人所有目共睹,你当墨门上下都是傻子么?”
公输文被田尔耕训斥得一愣,又见魏忠贤毫无阻拦之意,当下便福至心灵,知晓田尔耕实际上正是在传达魏忠贤的意思。
“在下明了了。即日起,在下便会责成下属,立刻着手设计新一代精炼铁甲,以足以防御墨门连发铳火器为标准。”公输文掷地有声道。
魏忠贤嘴角又泛起一丝笑纹,却是带着莫名的嘲讽。
“方才本公还赞叹,公输掌门料敌深远,可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他低声道。
公输文不由愣住了,茫然地望向田尔耕。
一旁的田尔耕无奈地叹气,直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即狠狠拽了公输文一把:“公输掌门是犯傻了么?为何要费力不讨好地去继续加厚铁甲?魏忠贤的意思是,我们为何不将此等火器技术占为己有?届时以墨门连珠铳装配公输铁甲军,岂不是如虎添翼?这样一支军队,不正是虎狼之师么?”
“据为己有?”公输文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厂公大人的意思是,接下来要对墨门总坛用兵了么?”
“为何不可呢?”田尔耕朗声道:“我们在墨村不是已然安置了一名暗桩么?”
“可是,他还没有传来信鸽,我们无从知晓墨村的具体位置。”公输文面有难色。
“那不是迟早的事么?”田尔耕气的直摇头:“我知道公输掌门对此人多有狐疑,可本督敢打包票,此人所渴望的权柄与名利,墨门给不了他,只有魏忠贤可以。他迟早要主动联系我们的。”
“如此说来,魏忠贤是想要灭绝墨门,再以墨家机关术与我公输家相结合?”公输文转向魏忠贤,心下一喜。他在话里留了个钩子,是想要再听魏忠贤亲口确认,将墨家技术交予公输家。方才田尔耕仅是提及要将墨家连发铳装配公输家铁甲武士。可面对此等千载难逢的机遇,公输文心底的野心不由得蠢蠢欲动。
“公输掌门,本公的规矩一向是,底下人做了多少事,本公便许诺多少赏。”魏忠贤仍是一副淡淡的语气,没人能看得透他的虚实:“攻打墨村一事,公输掌门切莫太过贪心。事情办得好,该有的赏,一分都不会少。可若办的不妥。”他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该领的罚,一个人也不会落下。”
“二位留步,不必送了。”魏忠贤一挥手,拉开了大门,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缓步远去了。
房门闭合,将屋内二人从呆滞中惊醒。
“今日厂公其实是来。兴师问罪的么?”公输文小心翼翼地问。
“我方才不是冲你使眼色了吗?你就一点没看出来?”田尔耕擦了擦冷汗。
“是,是在下愚钝了。”公输文回味着方才自己的表现,羞愧得想要抽自己耳光。
“好了,魏忠贤一向赏罚分明,今日来也不过是想要点醒你,不要过于自负了。”田尔耕一屁股倒在了座椅上:“本督知道你们公输家有点本事,可你们时刻要记住,公输家今日的一切,都是仰赖魏忠贤的赏赐。这些赏赐魏忠贤随时可以赠给你们,也随时可以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