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的馈赠
算法的馈赠
工作室的编辑部会议,气氛比以往多了几分凝重。窗外的上海阴雨连绵,经济寒潮的气息似乎也透进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
主编清了清嗓子,打开投影仪,上面是网站流量和营收的曲线图。一条缓慢上升,另一条却平稳得近乎令人心焦。
“内容口碑很好,我们在特定圈子里站稳了脚跟。”主编先肯定了一句,但话锋随即一转,“但活下去,不能只靠口碑。广告商要看转化率,金主爸爸要看出圈影响力。我们下个季度,必须要有能‘破圈’的东西。”
同事们开始讨论。有人提议做热点话题的快速反应,有人建议打造几个“网红学者”人设,有人主张接更多软性商业定制内容。
“禾禾,”主编看向她,“你的深度调查是我们的拳头产品,但周期长,变现难。能不能想想办法,在保持调性的同时,增加一点……嗯,‘爆点’?比如,深入那个《心动公寓》的男嘉宾幕后?或者做个‘985废物’的系列访谈?要更尖锐,更直接戳中大众的痛处和……痒处。”
温禾感到一阵不适。她理解主编的压力,但“爆点”“痛处”“痒处”这些词,听起来和她初衷追求的深度与真实背道而驰。她不想消费苏之琪的痛苦,也不想把复杂的个体困境简化成吸引眼球的标签。
“主编,”她尝试表达,“我觉得我们的价值恰恰在于不追逐热点,在于提供冷静的观察。如果为了流量去迎合甚至制造焦虑,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理想不能当饭吃啊,禾禾。”一位负责运营的同事叹了口气,“你看看现在融资格局,纯内容项目多难。我们得先活下去,才能谈理想。”
会议结束时,气氛有些沉闷。温禾接下了尝试“破圈”的任务,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一边是内心的准则,一边是现实的生存压力。
回家后,她对着电脑发呆,选题文档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陈序注意到她的焦灼,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处理自己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如果需要特定领域的背景数据或舆情分析,我的爬虫工具可以帮你跑一下。比如,《心动公寓》节目组的资本背景,或者相关话题的网络情绪分布图。”
温禾愣了一下。这是他能提供的、最实际的帮助,不涉及对她工作价值的评判,只是一种纯粹的技术支持。
“……谢谢。”她低声说,心里五味杂陈。她批判的技术,此刻却可能成为她坚守阵地的工具。
她最终没有选择消费苏之琪,而是决定做一个更大胆的选题:《在“上岸”与“裸泳”之间:当代青年的第三种生存可能性》。
她想去寻找那些既没有完全屈服于系统规则,也没有彻底脱离社会轨道,而是在夹缝中开辟出第三条路的人——比如,一边做着稳定工作维持生计,一边利用业余时间经营真正兴趣并做出成绩的“斜杠青年”;比如,选择回归二线城市,降低物欲,换取更多时间和精神空间的“降级生存者”。
这个选题得到了主编的勉强同意,认为虽然不够“爆”,但角度还算新颖。
采访并不容易。这些人分散各地,很多并不愿意公开分享自己的经历。
差旅费、时间成本都是问题。温禾咬着牙,动用了自己不多的积蓄,也接受了陈序那份“技术赞助”——他用算法帮她筛选出更可能接受采访的目标人群,并优化了采访路线以节省开支。
过程很辛苦,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她看到一个程序员在工作之余开发了一款备受好评的独立游戏;一个前媒体人回到家乡小镇,用新媒体手段帮助当地农产品打开销路;一个金融从业者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写作,终于出版了第一本小说……
这些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者”,但他们身上有一种共同的特质:在认清现实限制后,依然没有放弃对生活主动权的争夺,用一种灵活且坚韧的方式,守护着内心的火种。
温禾一边采访,一边记录,一边思考。她的文字变得更加沉稳有力,少了些愤怒,多了些理解和建设性。
期间,她和陈序维持着一种奇特的“室友+”关系。他们会分享日常,讨论工作(在技术层面),甚至偶尔一起去看场电影。陈序继续用他的方式提供支持——优化家电能耗,分析食品安全数据,甚至在她熬夜写稿时,默默升级了家里的网络带宽。
这些支持是具体的、有用的,但也仅限于此。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深层话题,像绕过雷区。那份订婚协议,像一张过期作废的支票,悬在空中,无人提起,也无人撕毁。
有时,温禾看着陈序夜深还在书房工作的背影,会觉得有些恍惚。他们仿佛是两个优秀的合作者,可以高效地完成一个项目,却无法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
她写完新稿子的那一晚,窗外又下起了雨。她把稿子发给主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种试图在“面包”与“玫瑰”之间寻找平衡的探索,能否得到市场的认可。
陈序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她手边。
“写完了?”
“嗯。”
“需要我帮你做错别字检查和数据事实核对吗?我的文本校对工具准确率是99.97%。”
“……好。”
他坐下来,真的开始用软件帮她检查文稿。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专注而平静。
温禾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细密的酸楚。
他们之间,原来最稳定的时刻,竟然是在进行这种最技术性的协作之时。
甜蜜吗?有的。这种具体而微的照顾和支持,是真实的。
苦涩吗?也是有的。因为他们之间,似乎也只剩下这些了。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温禾不知道她的稿子命运如何,不知道工作室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她和陈序这段看似平稳却早已迷失方向的关系,最终会走向何方。
她只知道,她还在努力地写,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在数据的洪流和算法的包围中,打捞那些属于“人”的、复杂而珍贵的真相。
这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第三种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