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与玫瑰
面包与玫瑰
温禾的文章带来的声浪逐渐平息,像石子投入湖心后的涟漪,终归要散去。
现实的重量,更具体地压了下来。工作室的主编找她谈话,语气带着欣赏,却也无比实际。
“禾禾,你上一篇反响很好,奠定了咱们的调性。但接下来,咱们得考虑‘面包’了。”主编搓着手,“纯批判和思辨的内容,叫好,但……叫座需要技巧。能不能在保持深度的同时,稍微‘接地气’一点?比如,探讨一下在目前经济环境下,年轻人如何‘迂回’地坚持自我?或者,那些选择‘非标准’路径的人,具体是怎么解决生存问题的?”
温禾听懂了。理想不能当饭吃,工作室需要活下去,她的稿费也需要着落。她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批判者,还需要成为一个现实的观察者和记录者,甚至需要从那些挣扎中提炼出一点可供参考的“方法论”。
这很讽刺,却无比真实。她批判系统,却不得不暂时在这个系统里寻找缝隙生存。
她开始着手新的选题,采访那些在经济下行期依然尝试坚持梦想的年轻人:辞职开独立书店、却苦苦支撑的文学博士;做着不受市场欢迎的先锋戏剧、靠接商业活动补贴的剧团;甚至还有那位选择冻卵的叶女士,温禾也回访了她,请她坦诚分享高收入背后巨大的工作压力和精神代价,以及“自由”的真实价格。
这些采访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现实的复杂性。
坚持自我需要资本,不仅是精神上的,更是物质上的。
清高不能付房租,理想不能当医保。她笔下的人物不再是浪漫化的英雄,而是带着各种计算、妥协、挣扎,却又在缝隙中努力保存一点火种的现实个体。
她的文章因此变得更加厚重,少了些书斋里的理想主义,多了些泥土气和人间的烟火与无奈。读者反馈依然热烈,许多人说“看到了更真实的困境和更可行的勇气”。
陈序默默关注着她的工作。
他依然无法完全理解她所追求的价值,但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成长。
一次,在她为采访经费发愁时,他主动提出:“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对你下一个关于‘技术伦理’的选题进行小额赞助。这不影响你的独立性,可以签署协议,我放弃所有内容干预权。”
温禾犹豫了一下,接受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混合:她批判他代表的那种技术理性,却又不得不利用这种理性带来的资源去进行她的批判。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悖论,并把它写进了自己的思考笔记里——这就是现实,充满矛盾的张力。
他们之间依然有温和的时刻。陈序不再动辄抛出“最优解”,开始尝试问她“你觉得怎么样?”虽然他的“觉得”背后往往还是一套分析框架,但至少是一个进步。温禾也会跟他分享采访中的趣事,甚至请他帮忙分析某个社会现象的数据支撑。
他们像两个不同学科的学者,偶尔进行一些跨领域的交流,试图理解对方的“语言”。但他们都清楚,那最核心的分歧,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沉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苏之琪的男友那场风波最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团队用了更劲爆的八卦转移了视线。
他继续着他的流量之路,只是对苏之琪和念念更加疏远,打钱更多,联系更少。苏之琪似乎也麻木了,全部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偶尔和温禾视频,话题也只剩下育儿经。
温禾看着学姐,仿佛看到了一条自己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路。那条路上可能有母爱带来的满足,但也必然伴随着巨大的牺牲、孤独和不被看见的价值。
经济下行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温禾听说以前公司的同事被优化了,群里一片兔死狐悲的沉寂。陈序的工作压力也更大了,加班越来越多,偶尔回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甚至开始考虑一些他以前不屑的、来钱更快的技术外包项目,说是“为未来增加风险储备”。
“未来”。这个词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它不再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向往,而是一个需要精心计算、拼命攒足筹码才能应对的挑战。
一天晚上,温禾路过一家房产中介,玻璃窗上贴着的房价数字依然高得令人眩晕。
她驻足良久,忽然想起陈序模型里那些关于“购房最优时机”的曲线。
在他的计算里,那是一个可以通过努力逼近的坐标。但在她的感受里,那是一座需要压上整个人生去交换的山。
她问自己:用独立思考和表达的自由,去交换一个被算法计算好的、安稳的“未来”,值得吗?
用可能存在的、但风险未知的母职体验,去交换一个清晰可控的、专注于自我实现的现在,值得吗?
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属于她自己的权重分配。
学历有用吗?有用。
它给了她思考的工具,敲开一些门的机会。
但它不是□□,无法直接兑换成幸福和意义,也无法帮她回答这些生命最根本的抉择。
经济基础重要吗?至关重要。
它关乎生存尊严,关乎选择空间。没有面包,玫瑰也会凋零。但只有面包,生命是否会干涸?
她在冰冷的玻璃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没城市。
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在霓虹灯的反射下,闪烁着复杂的光。
它既代表着一份安稳的“面包”的承诺,也像一道锁,可能会锁住她采摘“玫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