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褪色的平安符
第五十八章褪色的平安符
清妍依旧每日到码头去。晨雾里,木桩湿冷,灯塔的光时明时暗,潮水的味道一日不改。
最初的日子,她一到便问船期、电报,问一切可能的消息。码头工人见惯了她的身影,起初还会劝几句,到后来只是远远点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也将她心底的希望一点点磨去。
她渐渐不再多问,只带着一只旧帆布袋,静静坐在候船棚下。偶有汽笛声响,她的心口仍会一紧,可那紧绷也在一次次落空中慢慢松散。
一个月后,江面换了季节的颜色。霜降、寒露,潮声与风声都带着更硬的冷意。
清妍明白,这样的守候若再持续下去,不只是自己,院子里的孩子、母亲,都会被无声地拖进深渊。胭脂铺子由她一手打理,从配色、研粉到对外送货,都离不开她。若是她一直空耗在码头,不仅那些孩子的口粮要断,胭脂生意也会被别人蚕食。
那天回到家,院中有几个孩子正围着火盆烤红薯,小言在一旁照看。炉火的红光映着一张张小脸,那一刻,她心里像被悄悄触了一下。他们还在等她。
她不能再把生命全交给一片茫然的海面。
清妍放下帆布袋,轻声对母亲说:“阿娘,我……回来了。”
杜佩兰望着她半晌,只是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叹了一声:“妍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从那以后,清妍把所有心力重新放回胭脂生意。
日子就这样缓缓流走。
季节一轮一轮更叠。
春天,她带着孩子们在后院栽下第一株月季;夏天,桂花酿的膏体成了镇店新色;秋天,她亲自挑选远道而来的檀香与紫草。
孩子们渐渐长大,有的能帮着配方,有的学会账本记账。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外头传来远远的汽笛声,她仍会不由自主地擡头。
那封写着“等我”的信,被她收在一只小木匣里,偶尔翻看,却不再掉泪。
赵斯年时常派人去外埠探问,也偶尔带来零碎的消息,哪一条航路有漂来的破船,哪一处渔港发现无名的遇难者。但始终没有他的名字。
就这样,三年过去。
终于在一个风起的午后,赵斯年来访。
他看着她,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清妍,也许……不必再查了。”
清妍沉默良久,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良久,她点头:“辛苦你这些年。让他们不用再找了。”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的心仿佛又被划了一刀,那一瞬,所有早已结痂的疤又被生生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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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初夏,阳光在教会的彩色玻璃上折出静谧的光斑。
清妍像往常一样来看看有没有流浪的小孩。
正要离开时,她的目光忽然一滞。
一个男人从廊下缓缓走过,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麻布衫,背影削瘦而挺直。那一擡头的侧影,眉骨的弧度,唇线的弯,竟与记忆里的沈归如出一辙。
心口“咚”地一响,她几乎不由自主地追了出去。
“沈归!”
她的声音带着多年未曾有过的颤抖,在教会的石廊间回荡。
那人却毫无反应,只是缓缓走向院角的水井。
她怔在原地,呼吸一紧,怀疑是自己眼花。
可就在风掀起他衣襟的一瞬,一只褪了色的布袋从破口里微微露出,那是她三年前亲手为他求的平安符,独一无二的绣线花纹,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心头骤然一热,她几乎想冲上去。
下一刻,却看见他伸手去提水桶时,那另一只袖管空空垂下,空到令人心惊。
脚下的步子僵住了。
仿佛所有血液都被那空荡荡的袖口吸走,一股冷意从脚底一路攀上心头。
她不敢再往前,只是站在石阶下,胸口急剧起伏。
身旁恰好有个常年在教会帮工的老妇走过。清妍拦住对方,低声问:“那位先生……你认识吗?”
老妇擡眼望去,摇摇头:“不认得。几个月前流落到这里的,也不知从哪儿来。我们问过几回名字,他只发呆,像是忘了自己是谁。”
清妍的心一阵收缩。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几乎是耳语:“能否……请你找人去赵先生的商号,叫他过来一趟?”
老妇见她神色异常,连连点头,匆匆去叫人。
阳光透过高窗的彩玻在石板地上散开斑驳的色彩,风从走廊一端吹到另一端。
清妍静静站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眼中是三年未散的海雾与无数次梦回的呼唤。
她不敢再喊一声,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背影。
那空荡的袖口在风里微微摆动,如同一段被岁月撕去的旋律,既熟悉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