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风在港口徘徊
第五十六章风在港口徘徊
秋日的风带着一丝薄凉,梧桐叶片片自枝头脱落,在青石巷里翻了两翻,才慢慢安静下来。小院的屋檐下晾着几床刚晒过的被褥,阳光浅浅,像温和的手掌,抚着每一粒纱线。
这一日午后,邮差敲门。小言从廊下奔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姐姐,沈先生的信!”她捧着一个夹着海蓝邮戳的牛皮信封,眼睛亮得像新洗过的玻璃珠。
清妍接过,那熟悉的笔迹让她的心跳轻轻一快。她在堂屋的矮几旁坐下,指尖抚过封口的蜡印,轻轻拆开。
“清妍:
这十个月的课已近尾声。学院安排我在冬季短暂休整,我已在港务公司订下船位,预计于十月下旬由马赛启程,途经直布罗陀,再转大西洋、印度洋,按船期计算,该在你们的秋末靠岸。
这里的叶子落得快,风一吹整条街都要变色。琴房仍是安静的,我仍旧每天早早去练,教授说我的触键比初来时更稳健了。我听他说话时,却老要走神,想起你煮茶时那点绵软的水汽。
这一路或许要久一点,但我心里像赶着回家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我带了些你要的资料,还有几盒香料样本。
我很快就到,等我。
——沈归”
“秋末。”她在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边慢慢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她把信折好,又展开,再折好。那夜她把信压在枕下,半夜醒来时,还伸手去摸了一下,像要确认梦与现实之间的那条缝确实被填上了。
第二天一早,她便开始准备。柜里翻出去年新裁还未上身的浅驼外氅,领口缝了两枚更牢的暗扣。她去巷口的点心铺订了桂花糖藕和绿豆糕,自己又熬了一小罐姜糖蜜,想着海上风大,回来的人总要驱驱寒。孩子们也闹作一团:小言说要写一张“欢迎回家”的牌子,翠芳抢着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最小的两个孩子把床铺掀翻又铺了一遍,脸上红扑扑的,做得极认真。
日子像被悄悄加快了一点点。终于到了船要靠岸的日子。天未亮,院里就有了动静。小言在灶间热了两壶水,重又把点心盒包好,用绸布捆了结。清妍披了那件浅驼外氅,围上她心爱的薄灰围巾,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像个要去赴约的姑娘。
码头的风比城里更冷,岸边的木桩与铁缆都沾着潮气。天色一点点淡,远处的水面先亮起一条银线,接着有船的影子在雾里慢慢显出轮廓来。她搬了个小凳,坐在候船的棚下,手心捂着一只瓷杯,杯里的姜茶一次次换热。小言蹦蹦跳跳跑出去问管理员:“从欧洲来的船什么时候靠港?”
管理员翻了翻手里的纸本,一边呵着气:“照理说今日申时左右。但这几天风向有些怪,也许要晚一会儿。”
晚一会儿变成了也许要晚一阵。太阳慢慢从雾里挣出来,又一点点往西落去,码头的汽笛声断断续续,靠岸的只有近海的小轮。临近傍晚,管理员来回几趟,终究还是摇头:“今日应该是不会靠岸了,等明日吧。”
回小院时,风更凉了。她把带去的点心放回柜上,又把外氅挂好,孩子们围过来问:“人呢?”她笑着摸摸他们的头:“可能耽搁了,明儿再去看看。”那晚她几乎不怎么睡,只要风吹过树梢,她就以为码头的汽笛又响了。
第二天清晨,她照旧去了码头。雾更重,湿气裹着衣摆半天散不掉。她不愿让孩子们跟着,在棚下等到掌心都凉透了,才去问管理员。那人抱歉地摊手:“还没消息呢。海路远,耽搁两日三日都算寻常。”
傍晚时,她在回小院的路上转了一个弯,没有回家,去了赵斯年的商号。账房灯光明亮,算盘珠子拨得密密。“赵先生在吗?”“在里间。”伙计给她领路。赵斯年一见她,便明白几分:“还没到?”她点点头,“码头说风向怪,可能延误。你那边可有别的消息?”
赵斯年沉吟:“我这儿也只看到船期表,没有更多。这样吧,我去吩咐两个人专门盯港务处的电报。你先回去,别着凉。”清妍谢过,转身又被他叫住:“真的别太担心。海上多耽误两天,常有的事。”
第三天,她还是去了码头。她已经学会了用最短的话问最关键的信息,也学会了在管理员的无奈与忙乱里辨认那个“没有消息”的手势。她把准备好的热茶分给了两名守夜的工人,自己低着头坐回棚下,目光盯着水线,仿佛只要自己看得够久,船影就会因此出现。
风里有一丝变天的味道。她把围巾拉得更紧。脑子里却一遍遍浮现沈归的信,他写了“等我”,他就一定会回来。她咬了咬唇,强按下心头的烦躁,起身又去港务处问了一轮。
港务处派来的年轻人见她每日如此守候,也渐渐认识了她。他苦笑:“小姐,我若有消息,必第一时间告诉你。”
傍晚前,她回了一趟小院。孩子们把院门开着,像是怕她晚归时找不到路。灶上温着汤,小言以为她要吃,急急跑出:“姐姐,船到了吗?”她轻轻摇头,难得有一瞬间说不出话。小言马上又说:“那我明天跟你去。”清妍抚了抚她的头发:“不用。你们把屋里灯都点上就好。”
她只在小院坐了半柱香功夫,又回了码头。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码头的灯一个个亮起来。光影在水面碎开,像散不尽的碎银。她站在最靠近水的一块空地上,指尖被风吹得有些发麻。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两日很少眨眼睛,像是怕一眨眼,船就静悄悄错过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告诉自己:再等一天。再等一天。
第四天的午后,港上风更急。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汽笛,随后又归于沉寂。她在棚下站起身,刚要往外走,就看见人群里有一个身影很快朝她走来。那人衣襟被风扬了起来,步子急而稳,眼神沉着,正是赵斯年。
在他走近之前,她就忽然觉得心口一冷。那不是风的冷,是一种从身体最里面生出的冰。她下意识背直了些,手却攥紧了围巾的边。
赵斯年在她面前停下,喘息极轻。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他开口前,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大概在找一个最不伤人的措辞。可这世上偏有些话,怎么说都伤人。
“我收到消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艘船……遇上了风暴。船体有过侧翻,现在情况还不明朗。暂时没有确切的伤亡名单,港务处的电报也还在等进一步的……”
她没听完。
准确地说,她看见他的唇在一张一合,听见“风暴”“侧翻”这些词一个个从空气里砸下来,剩下的声音突然就远了,像被厚厚的雾隔在一片看不见的地方。她甚至能看见自己指尖的颜色一点点褪下去,像院里梧桐叶被夜露浸透后发白的边。
海风忽然大了一阵,吹得棚下挂的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极细的、近乎脆弱的响。她好像是受了这个声音的牵引,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吐了出去。喉咙里有东西在涨,她不敢让它涌上来。
赵斯年没有再说。他只是站在她旁边,稍稍侧身,仿佛用自己的影子去挡她身上的风。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近处,又很快收了回来,像是在等她自己站稳。
过了很久,她才听见自己问出一个几乎没有气力的问题:“名单……多久会有?”
“最快今晚,最迟明日清晨。我已经让人守在电报局。”赵斯年的声音尽量镇定,“只要有消息,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她点了点头。这个点头轻得像一片落叶。她忽然很想坐下,却又觉得只要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她还是站着,像第一日来码头时那样,目光盯着远处水线。水面平静得过分,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去吧。”赵斯年轻声道,“夜里更凉。”
她没有动。又过了片刻,她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布袋——那是她几日前特地又去求的平安符,本是想着等他靠岸再塞给他的,说“再替你求一个”。她把那只小布袋握在掌心,指尖抠着绣线,绣线一条一条硌在皮肤上,像极细极细的痛。
“我在这里等等。”她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也许……也许只是来的慢了些。”
赵斯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再说,往前一步,遮住她被风吹红的半边脸。然后他退回到她身旁,与她并肩,朝着同一个方向看。
码头的灯越亮越多,水面反着金色的碎光。时钟一点点往前走,风穿过铁轨与木栈,带着盐与潮的味道,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她的发梢。
夜色很深的时候,港务处传来一阵铃声。有人奔过去接电报,远远看见两三个人围成一团。她没有动。听觉像被搁在玻璃下,所有的声音都被隔了一层。她只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幅画里,画的尽头是一条看不见的航线,而她的影子与灯影交叠,长长地拖进那条线的不知何处。
“等消息。”赵斯年低声说。声音不重,却像一枚重物,稳稳地落在她身旁。
她终于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的水光在灯下浮动,像将落未落的雨。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把那只小布袋攥紧了一点。
海风继续吹,梧桐叶在远处的街口轻轻翻着,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书页上来回。夜里有一艘小轮靠岸,又很快离去。广大的黑暗里,所有靠近的与远去的,都没有他。
她忽然想起那封信里的最后一句:等我。
于是她站直了身子。无论眼前有怎样的黑、怎样的风,她都只做一件事——等。等名单,等电报,等下一次汽笛响起,等一切确定的“是”或者“否”。
她把那只平安符压在心口,指尖轻轻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