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番外二
天气越来越热，快到这个月老太太要去养老院的日子了。老太太年轻时的一个密友，很多年前因为子孙不争气，晚年家道中落，流落到九龙市区一家养老院里。
老太太坚持去看了她很多年，后来直到她这位密友去世，她也坚持每月去看看那里的老人。
到了那天，孔立青把提前几天准备好的糕点、水果，还有一些竹席、小风扇之类的生活用品装了一后备箱，然后扶着老太太上车往市区去了。
养老院开在闹市之中，门口就是一条马路，环境很差。老太太一身高雅的洋装坐在老人之间，神态很祥和地和他们聊天。
她在这里很受欢迎，她的气质很高雅，谈吐却很平易近人，每次来都还会给老人们带带很多不是很贵重但却很实用的东西，老人们都带着点恭敬地喜欢她。
养老院的管理员吴姑娘孔立青已经和她很熟悉了，她帮着孔立青把东西搬到后面的储藏室。孔立青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老太太在切一颗橙子，切好了分给身边的几个人。有个老人颌骨退化得已经没有什么咀嚼能力了，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老太太掏出手绢给她擦拭干净，实际上她自己的动作也都已经很迟缓了，但她依然做得一丝不苟。她看着那个老得已经萎缩成一团的人，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重的哀思来。
看着老太太的神情，孔立青心里一瞬间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酸涩又有点恐慌，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没有底。
“你们家的老太太真是不一般，气质好，待人又和气，你真有福气。”站在一旁的吴姑娘忽然说话。
孔立青回头朝她礼貌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吴姑娘也对她笑了笑道：“你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茶。”
孔立青点头道谢，吴姑娘转身走了。看着吴姑娘走开，孔立青悄悄走到老太太身边找了个位置挨着她坐下，心里这才稍稍的踏实了一些。
老太太中午留在这里和老人们吃了一顿中饭。饭菜不是太好，大锅做出来的，孔立青去他们厨房看过，好在还干净。
吃了饭老太太又和几个老人玩了一场牌，打牌的几个老人都性格比较开朗，老太太和他们也高兴了一阵。等到要走的时候，老太太忽然把孔立青招了过去，让她扶着去了里面的一个房间。
那是一个狭窄的格子间，里面除了一张床基本就没有空地了，老太太的密友曾经就是住在这里并且在这里离世的。
屋里现在住了别人，墙上挂了几件衣服，单人床上铺着陈旧的床单，床下塞满了各种杂物，屋里弥漫着一股呕闷的老人气。
老太太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往里看着，很久，她忽然说：“阿媛一辈子都爱干净，我以前每个星期给她带一把花来，她就插在床头。”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车子走在高架桥上，脚下的繁华都市，远处高楼林立间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老太太望着窗外说：“当年我和阿媛一起来的香港，她一辈子没吃过苦，到老了却家道中落了。我说给她安排一个好的疗养院住，可怎么说她都不愿意，她自尊要强了一辈子，最后死在了那么个地方。”
老太太一直看着窗外，孔立青不知道她眼里有没有泪水。她伸手悄悄地覆盖在老人的手上，老太太其实不太喜欢别人碰她，但是这次她却没有推开。
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在车上睡着了，孔立青想叫司机背她下来，但老太太却自己醒了。这时车门已经打开，她有些迷糊地问站在外面的孔立青：“我是不是睡着了？”
她问得迷迷糊糊，扶着青姐从车上下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孔立青道：“我累了，晚饭不用叫我了。”
孔立青没应她，看着她走进大屋，心里那种不踏实的感觉越发沉重。
晚上周烨彰回来得很晚，老太太从回来就睡下，晚饭没敢去惊动她。周烨彰晚上应酬了几个从内地过来的客人，回来的时候一身酒气。孔立青心里一直缭绕着一股不安的感觉，却没法具体对他讲，趁着他洗澡的工夫下楼去厨房里给他端了一杯果汁。
大屋早就过了大家睡下的时间，餐厅里却亮着一盏小灯，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孔立青几步走过去，“啪”的一声按开墙上的开关，看清楚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老太太一身睡袍坐在餐桌前，身前一个盘子上摆了一只硕大的樟茶鸭。她擡头淡漠地看了孔立青一眼，擡起一只手指指墙上的开关：“关上吧，好刺眼的。”
孔立青关上大灯，开了一排小落地灯，走过去挨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看了她一道：“樟茶鸭还是阿青做的对味，她啊，在吃上最讲究，养得全家人嘴巴都挑得很。”
孔立青什么都没说，拿了餐布给老太太把手擦干净，再把鸭子端到自己面前，把肉撕成一条条的放在她面前。
老太太看着她一会儿忽然说：“你虽然笨点，但似乎更知道怎么尊重人，要是烨彰的妈妈估计这会已经把全家都惊动起来了。”
孔立青嘲她笑笑问：“饿了？”
老太太点头：“刚才一下子醒了，好像从来没这么饿过。”
“怎么不叫青姐？”
“她也一把年纪了，叫醒了她，她一晚上就都没觉了。”
孔立青点点头，把鸭肉递给她，老太太胃口很好地吃了几口，她看着她忽然说：“你吃过苦，知道什么才是对人真的好。”
孔立青朝她笑笑，没接话，问她：“我给你端杯热饮来？想喝什么？”
老太太道：“不要热的，我要喝冰可乐。”口气特别的坚定。
孔立青去了厨房，真的给她拿了一杯冰可乐来。
老太太大大地喝了一口对她说：“我有三十多年没吃过宵夜了，讲究了一辈子，其实偶尔喝一杯又怎么样？”
老太太喝了一杯冰可乐，吃了半只鸭子，孔立青看着她放纵地大吃大喝，心里空洞洞的胆战心寒却不敢表露出来。
后来老太太似乎终于吃够了，看着半只残鸭满足地笑了起来，然后她忽然擡头朝着门口的阴影处道：“烨彰，你要站到什么时候啊？”
孔立青吃惊地一擡头，周烨彰从门口走了进来，望着狼藉的餐桌直皱眉头。
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着说：“我要去睡觉了，你们两个送我回去。”
老太太走得很慢，孔立青扶着她，周烨彰跟在后面。老太太不说话，周烨彰也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伺候着老太太洗漱了，然后把她送上床，周烨彰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们，最后孔立青调暗床头灯，临走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人。
老人的整个身躯陷在柔软的床褥之间，孔立青回头的那一眼，她出声叫她：“立青。”
孔立青回过身看着她，老人张张嘴，片刻后才轻微地说出两个字：“宝珠。”
那一刻孔立青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道：“我知道。”
老人长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朝他们挥挥手：“你们去吧。”
凌晨，孔立青似心有所感忽然惊醒，狂奔到老人的卧室，手指搭上老人颈动脉那一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老人在那一夜于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
醒过来以后周烨彰告诉孔立青她怀孕了，知道消息的那一刻她黯然落泪。这可能就是上天最仁慈的安排，一个生命的消逝伴着另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悲喜交替。
老太太去世，家族的人都回来祭拜。周烨彰在世界各地的生意代理人都来了香港，这次他们都郑重地和孔立青见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