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闻知【VIP】
第100章闻知【vip】
入冬不久,宛京的寒气已经相当深重了,朔风似刀,迎面刮来便是抽了人一个嘴巴,火辣辣地疼。今年冷得不寻常,无端叫人心里发慌,有经验的老人们裹紧身上的旧袄,望着阴沉沉的天喃喃道:“灾象啊。”
可不是灾象吗?好好的,怎么就发起了时疫呢?虽说应对及时,没落到满城荒骨的地步,但那到底不是一场无痕的春雨,下过便算了——春雨还能催开万物呢。它是一场风暴的恶种,将阴霾呼啸着刮进了惴惴不安的百姓心中。
不管怎么说,此岁,不祥。
同时,就在灾疫的尾巴上,一册字迹潦草、纸页粗糙的书在京中暗暗流传起来,它并未署名,只书衣上有“闻知录”三个墨字,看着其貌不扬,拿到手中却颇有分量。自北至南,录者选取了十数个不为世人熟知的小城,以堪称冷漠的笔触描述了自己在各地的所见所闻,文字简略、干净,没留下一丝纷杂的情感,自然也没透露半分录者的个人信息。它太克制,仿佛录中所写不是生者流离、死者填野的骇人惨状,也不是官匪勾结、鱼肉乡里的切齿恶行。它又太轻盈,托不起沉重多变的世局和千疮百孔的民生,只托得起尘埃中的蝼蚁们一声散在风中的叹息。
没有人知道这册书从哪里来,从谁手中开始流转,仿佛只是一夜间,宛京的清流文士们已经人手一册,私邸中、茶会时低声所谈,皆是这书中所载。
“造孽啊。”周筠这日休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目十行地将“闻知录”看完,轻飘飘地给出了一声少爷的感慨。他摇摇头,收好书册,擡脚正要出门,迎面撞上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周老爷子。
这一年见不了三次面的两人乍一碰上,都险些没认出对方。周筠先是一惊,被自家的门槛绊了一下,随后忽然心中大震:连他那两耳不闻人间事的爹都亲自下凡了,这世道莫非真要完蛋?
腹诽归腹诽,周筠面上还是四平八稳,颇为矜持地朝他爹点了点头,随后脖子一缩,脚底抹油就要开溜。
世道完不完蛋周筠不知道,但就他爹这个掐着时辰堵人的架势来看,他恐怕是要完。
“站住!”周老爷子仙风道骨惯了,平日里端肃自持,嗓音沉到几乎带了回声,难得拔高一次,把拉车的马都吓得抖了一下,“给我滚回来!”
周筠乖觉地滚回去了,一张方脸笑成了桃花样:“爹,您叫我?”
周老爷子人瘦得像竿,腿上却颇有力道,一脚踹上儿子的屁股,愣是把人踹得嗷了一声:“我才多久没回来,你就给我惹事?真当你爹羽化登仙了?”
周筠心说您老多久没回来自己没数吗,也不装乖了,捂着屁股一蹦三尺远:“哪惹事了,我还升官了呢爹……爹爹爹你先别打!我真升官了!从四品大员!”
周老爷子砰地关上大门,见儿子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一个头胀得两个大:“你今天不是休沐,出门干什么?明日的朝会你给我称病,后日、大后日也是,敢出门我打断你的腿!”
“爹是不是遇到事了,谁把您气成这样?”周筠暗暗摸了下腿骨,豪情万丈地宣称,“告诉儿子,我替您修理他!但不出门恐怕不行,多少美人等……爹、爹,我错了!”
“错哪儿了,”周老爷子扔下那条被千锤百炼过的马鞭,冷冷道,“说来听听。”
“儿子有违祖训,攀高枝、踏急流!遇世乱而不知避,守性命而不知惜……命还是惜的,”周筠讨好地低声道,“爹,您放心,儿子有分寸。”
“京中还有哪条高枝能让你攀?”周老爷子把牙咬得咯吱响,“随便刮阵风,摔不死你一个从四品大员?”
他这话听着别有意味。周筠收了那嬉皮笑脸的神态,忽然擡头望了眼阴云满布的天:“爹,您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唯有宫灯雪亮,将禁廷深处照得如同白昼。入冬月前,宫中按例要摆度冬宴,由皇帝亲赐暖酒,饮后可保三冬不冷,无病无忧。今岁灾疫方止,各宫都被封了些日子,晏懿为了安抚人心,得将面子做足,除了病愈不久、还在静养的安贵妃,以及年年身子就没好过的温淑妃,三宫六院及诸位皇子公主几乎都到齐了,连向来透明人似的晏泠音也接了邀。
崔家小姐要先去宁寿宫问安,随侍太后,本不该绕这条远路。晏泠音看了看她的神色,足下一顿,身后的宫女们都心领神会地慢了下来,只留她和崔婉并肩在前。
,理由是怕沾了病,”崔婉说得简单,“我不知道是谁的意思,但处理得很干净。”
晏泠音心一沉:“多谢。”
堂里找线索时,曾见过一物,思来想去,还是该告知殿下,”崔婉轻声道,
晏泠音还在回忆那经卷上的古怪对谈,随口接道:“什么画像?”
“画的是你,殿下。”崔婉语气如常,“画师笔力不弱,有。”
晏泠音猛然擡头,眼角跳了一下:“……我?”
要不是崔婉没什么幽默感,她几乎要怀疑这是句玩笑。且不谈寂容是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不像能干出私藏女子画像的事,他毕竟……还是个目盲人啊。
拿一幅看不见摸不出的画像做什么,悟道吗?
寂容天生目盲,根本不可能知道她长什么样。他即便韧性非常,把自己磨炼得日常起居都能独立,间或还能做些煮茶的精细活,但作画这种事,任他再如何勤苦聪慧也是学不得的。何况崔婉亲口说了,那画有“神韵”。
晏泠音自己也习画,知道画人若求其神,即便是再高明的画师,也不可能一见下便一挥而就,必得长久地,甚至是长年累月地观察、琢磨,直到将那人的颦笑举动都化入心中,熟悉到如观己身,下笔时方能自然流泻。
她还没顾得上寻思那画师是谁,汗毛已本能地竖了起来。
崔婉不重复废话,只看了她一眼算是回答。
“什么……样子的我?”晏泠音只觉那日走得太不巧,冥冥中竟像是天意不肯叫她看见,“看得出衣饰和年龄吗?”
崔婉凝神想了片刻:“我当日只匆匆一瞥,记不清细节,只记得画中的殿下年貌与今相仿,似是坐在马车上,风过帘动,正好露出半张侧脸。”
半张侧脸能得她“神韵”,能让同她几面缘的崔婉“匆匆一瞥”就认出来?
晏泠音的眼角又跳了一下。
但此时两人已走到了岔道口,晏泠音左转去夜宴的主殿,崔婉则继续往前去宁寿宫——身份越低越该早到,晏泠音有这个自觉,不想在这种关头横生枝节。此地不便久待。
因而虽有满心疑虑,晏泠音还是压了下去,客客气气地同崔婉道别:“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姑娘开口便是。”
崔婉一顿,忽然道:“待此间事了,殿下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去南疆看看。”
说罢不等晏泠音反应,她已领着刚赶上来的侍女,径自往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晏泠音的目光在女子孤直的背影上停了一瞬。
从北地回来后,崔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晏泠音心里想着事,略垂了眼继续往左走,走出几步才发现前面有人。她嗅觉较常人敏锐,在听到脚步声前,先闻到了浓郁的脂粉香。
嫔妃们虽也搽粉,却都含蓄自持,不会用太冲人的香膏,能散出这种味道的,多半是宫外请来的乐师舞伎。这样的大宴都有歌舞助兴,晏泠音原本没在意,但鼻翼耸动间,却从扑面的熏风里辨出了一丝微弱的药味。
她蜷在袖中的手忽然攥紧,诧异擡眼,在宫灯投照下的树影里看见了几位女伶。这么冷的天,晏泠音都披了氅衣,她们却穿得相当单薄,细看都有些发抖。为首的那位身量最高,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了,微微蜷着略宽的肩膀。她一身素白,轻纱遮面,手里抱着一把月尾琴。
几人同时屈膝朝晏泠音行礼,后面几位不敢直视,将头埋得极低,只那琴师慢慢在琴身后面擡起头来,朝晏泠音一笑。
她的眼角被刻意拉长了,往鬓发中挑,眉形也被重新描过,显得柔婉似水,带了点南地人的味道。可那笑起来的神态实在是太过熟悉,生生将一双赏心悦目的美人眼笑得邪气四溢。
晏泠音总算知道为什么眼角总跳了。有人甚至等不及明天的朝会,今夜就要给她上盘大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