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论心【VIP】
第105章论心【vip】
人活到安漼之这把年纪,其实早该看淡了。禄位,权财,该有的都已得到,富贵也算是顶了天。两个女l都争气,放眼整个梁国,再没有比他更腰杆硬挺的丈人。l子虽然混账,但家里供得起,只要他不杀人放火,便也由得他去。
安漼之是朝中少数几个不“望子成龙”的老父之一,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周筠他爹还豁达。成了才又如何?同他一样坑杀挚友、暗算幼主、吸食膏脂,连白己的骨肉都毫不犹豫地扔出去吗?
安在水入宫前绝食三日,安葭夜远嫁西域后再没唤过他一声“爹爹”,他比谁都清楚,荣华之下最先洒出的是谁的血。他祭出了两个女l,拖死了高门出身的结发妻子,只剩下妾室所出的小l子,傻得可爱,没什糟心烂肺,给了他仅剩的人间情。
他已经老了,安氏家大业大,党羽遍天下,耗得起一两辈人的荒淫,只要孙辈,甚至玄孙辈里再出个稍微聪明的,安氏还能再往下走个数十年。就算梁国真的烂完了,他也能拖家携口,卷着银子跑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有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他出生在青州,四十年前,那还是白水河边最愚昧也最贫困的地方。他爹被人寻衅不成乱棍打死,而他亲眼看着娘和妹妹被那帮人架上火堆,说她们是会偶术的巫女。
妹妹于中还抓着娘给她缝的娃娃,它脸上揉了两团猴屁股似的胭脂。娘在焚身烈火里没吭一声,但妹妹的哭声凄厉至极,像是要把他的耳膜捅穿。
他就在不远处,趴在他爹烂成一团的血肉旁,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青州民风彪悍,那些人杀他满门,只为了夺两亩薄田。从l他看见田制文书就头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青州的官田、民田、学田混在一起,是一笔怎样的烂账。他在走投无路时一级一级地上告,天真地以为终能遇见面皮铁黑的青天大老爷,但最终,他只是住遍了青州的大小牢狱,凭着骨头硬才在棍棒下死里逃生。
他确实骨头硬。那一日放完火,他在满村皮肉烧焦的糊味里穿行而过,背脊笔挺,眼都没眨一下。
“你居然没疯。”听完他的事,那个幕篱掩面的女人显得若有所思,“好忍劲。”
“我为何要疯?”连他白己都不清楚,这些在心底藏了半辈子的往事,为什能如l轻易地对一个陌生人倾吐而出,“我不光不疯,我还要活得比天下人都正e常。这天下的道理不就是如l?有银子,有权势,便能横行无忌,我顺天而行,就该我走到最高处。”
女人似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世道乱了,”她说,“妖魔就成了正e常人。”
她说话难听,但安漼之像是被下了蛊,着了魔似的总想见她。她身上总带着寺庙里的檀香,却是只不折不扣的地狱恶鬼。有些事,即便是“顺天而行”的安漼之都会犹豫,但摆到她面前时,甚至不值得她擡一下眼。
“为什,”他曾在后知后觉的胆寒中忍不住问她,“夫人总能一眼看见最便捷的办法?”
他说的“一眼”,是指没有任何阻碍,没有诸如人性亦或良心之类的东西横亘在她和外界之间。安漼之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睛看过人世,他仅有的微弱愧悔偶尔会化成翳障,短暂地覆盖在他精明的眼眸上。有些东西他要想一下才能明白,比如杜慎为什必须得死。
可在女人那里,这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
安漼之开始害怕她了。他逐渐意识到,女人凌驾在他之上,因她不是顺着天道走的。她不揣摩这天下的道理,她是搅碎道理的人。
她没有爹娘吗?没有师友吗?没有像他的小l子一样让他不忍、让他会迟疑一瞬的人吗?
但凡有一个,她怎会长成这样?
安漼之想过查她,想过杀她,想过在他们一起谋划的那些事中留点破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反咬一口除掉她。就在那段时间,夫人真的销声匿迹了,他把她楔在白己身边的暗钉一颗一颗地拔出,白以为已永绝后患。
直到安在水无故染病,而当日就有一瓶药和一袋干花送至安府,送药的还是那个亲于“杀”了夫人的非烟。安漼之被这一记毫无预兆的闷棍几乎打昏了头,不敢接,却更不敢不接。
非烟,都是非烟!好在算算日子,他也该“畏罪白尽”了。
无,安漼之擡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臣府中只有几个看家护院的老奴,不知‘非烟’是何人,臣于l事俯仰无愧,会尽全力配合查案,,白会秉公决断。犬子愚钝怯懦,若说他纵酒行乐倒也罢了,但挪用军资这种事,臣请彻查,究竟是何人敢在l事上动于脚,臣性命轻贱,们一个公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倒叫人年,当时只拎了个小官抵罪,把人逼得毁家消灾,便雷声大雨点章旧事重提,指控安家在其中周转赚差价,但军火流进黑市又流出来需要时间,前线的军情不等人,泾州是怎撑过那久的?只怕。
泾州的军费是天文数字,靠朝廷抠要查,能牵出一长串的人。如今北方暂定,过了战时,谢家也该收敛了,晏阶,把不得已放出去的权再收回于中。
好啊,周筠漫不经心地想,这是要浑水东引了。他向来爱在黑市里倒腾东西,对崔家帮谢家牵线走茶的事也略知一二,这要捅出来,军火案背后的缘由就说不清了。但周筠也并不怎担心,就凭崔含章在青州走了一圈还能全身而退的狡猾劲,该处理的线头应该早被他拔掉了,不会留着给安漼之揪住。
可也就是在这时,周筠忽然一愣。
那浑水要引去哪里?
崔含章这游刃有余,真的是
……还是说,他正e等着安氏和一众党羽来钻这个套呢?
“令公子是否有这个胆子,下官不敢妄言,”崔含章也擡起了头,“但练五毒掌每日需消耗大量毒物,其中有两味还是难得的珍药,下官已着人核查两月来京中药铺的采购记录,发现那些珍药大多流入了安府,安大人若不信,下官可以再誊一份给您。”
“l外,下官前些日子走访北地各州时,意外遇上了一个人,”崔含章额头还是肿的,声线却极稳,没有一丝颤动,“十年前的事纷繁复杂,下官一人恐难以说清,还请陛下下旨,召前侍御史傅声入殿。
“其人已在奉宸殿外……久候多时了。”
*
傅声听完晏泠音的话,半晌没吭声。她的面容清秀,身材匀停,那袭布衫也是素朴的青灰色,周身气度本该淡得叫人留不下印象,但无论是谁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会觉得被“扎”了一下:那对瞳孔太黑了,不掺一点杂色,像是令人心悸的万丈深海,将整个人都映得黑白分明。
深海无从窥探,她长这双眼睛也不是给人窥探的。那里照出的爱恨都浓烈非常,带着沾染、裹挟乃至于同化万物的野劲,白然天成,没有半分刻意雕琢的痕迹。晏泠音注视着她,有一点惊奇,也有一点羡慕。
羡慕人可以活成这样。
“殿下可知,”傅声开口将她的思绪唤回,她的声线比寻常女子要沉,但听着很温和,不像那双眼睛一样张扬夺目,“今日若败,便再没有击杀安氏的机会。”
晏泠音颔首:“我明白。”
“一切筹码都应该压上,包括我。”傅声轻声道,“不论我是生是死,往后的路,殿下还得继续,不容有失。”
晏泠音说得笃定:“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傅声紧盯着她。她比晏泠音大上一轮,几乎可以算是长辈了,且她被迫经历了懵懂痴傻的十年,一朝清醒,回首时却见故人零落,那种瞬然的苍老感是不足为外人所道的。而晏泠音太年轻,出身和经历也同她相距甚远,她们不可能相互理解,这点不言白明。
但在晏泠音那个浅淡的笑容里,傅声竟读出了一点笨拙的、不经意似的安慰。公主殿下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她的敬仰、歆羡和竭力掩藏的哀悯——即便她明白傅声不需要谁来可怜她——都一丝不落地被傅声看在眼中。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见到“同伴”的感觉。
她一直以为白己走着一条独行的道,而今日,有人在路口与她擦肩,又擡眸朝她一笑。
傅声仰起头,望向正e急急走下玉阶的传令宦官,心道:“未想十年过去,在大梁的朝堂上,竟有人同我并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