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枯木【VIP】
第102章枯木【vip】
冬月初一是个难得的晴日,天上没什么云,云都跑到朝臣脸上了。昨夜宫里锁了消息,可拦不住长脚的风到处刮,没等天亮就拍响了一上人的门。周筠被他爹周千历罚跪了一宿,最后不得已动用了剩下的半包泻药才溜了出来,他自己吊着大青眼袋,见旁人竟也同他一样,颇感快慰,上前和他那倒霉上级打了声招呼:“何大人,夜里是不是没睡好呀?”
何攸原本坐在车中发愣,不提防被周筠一掀车帘,吓了一跳。他如今离停职待查只剩一步,已经连请罪信都写好了,就等着今日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再坑一次他那已经入土的老师。心情本就不爽,乍一见到将他害至此等境地的罪魁祸首,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周筠笑嘻嘻地,没等他回,打马跑了。
隔着两条街,他遇上了另一个熟人。
崔含章不坐轿也不坐车,在冷风嗖嗖的大街上两条腿走路,周筠怀疑他被冻傻了。最近因为江渊然的关系,他和崔含章见过好几次面,知道他审人不动私刑,平日也不虐待囚犯,因而没什么恶感,好心好意地赶上去邀请他:“崔大人,我给你叫辆车罢,瞧你走得怪累的。”
崔含章眼都没擡,仍在闲庭信步,好像没听见似的:“殿下说计划照旧。”
周筠一怔,见四下无人,打鸣的鸡都还没醒,便又凑近了点:“你不是姓崔吗,什么时候喊起殿下了?”
崔含章似笑非笑:“也就比周兄稍早两日。”
昨夜的那口黑锅是扣在崔家头上的,把面皮白净的崔含章也扣了一脸灰,周筠不是看不懂眼色,识趣地又跑了。
他心里越乱,外表就越是嘻嘻哈哈,接连犯了两次贱,倒也镇定下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吹起了口哨。又过了一条街,他停在一座老宅外,翻身下马敲响了宅门:“陈老、傅公子,该走啦。”
“勤政爱民”四个字,后半截存疑,前半截晏懿倒是当之无愧。哪怕昨夜吓坏了一帮御医,今早的朝会也照旧开。赈济抚恤的事算是收了尾,季问陶不愿居功,只让崔婉在御医署挂了职,从此进出宫禁不必再烦宁寿宫接引。
当日送和霖来的陈桉也得了赏。晏懿问了上蔚州的事,难得地露出点笑容,赞他“肯替朕分忧”。
至此,宛京入秋以来的第一件大事终于尘埃落地,无论有否参与其中,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没有怪罪御医署尸位素餐,没有惩处越级办事的大理寺,皇帝的态度宽容得近于暧昧,几乎显出上软弱又慈祥的老态来。这在暗中引发了新一轮猜测:陛下吐的那口血,是否是一种心力不足,甚至要退位让贤的标志?陛下的身子,是否真如御医所言,并无大碍?
猜测归猜测,眼下到底没人敢说出来。该议的事、该陈的情都得继续,眼看着晏懿挥手让陈桉退下,何攸已经握紧笏板,跨了半步准备出列了。
可是陈桉没动。
他神色凝重地开了口:“陛下,臣有事启奏。”
琼花宫中水雾弥漫,晏泠音将自己整个沉入池中,让池水隔开外界的一切,勉强得了点清静。但好景不长,头顶很快传来哗啦一声,她一睁眼,看见了面无表情、刚攥了一手水的苏觅。
她从漂浮的花瓣间探出了头:“怎么了,以为我要寻短见吗?”
苏觅摩挲着掌中湿漉漉的花瓣,皱眉道:“让福安把我叫过来,又不说是为什么,骗得我心慌意乱很好玩?”
晏泠音叹着气道:“你心慌意乱,我难道就很平静?昨晚闹得那么大,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问起我来了。我睡不着,今天一早就头疼得很,只想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等我片刻,好不好?”
不知是因为没睡好还是什么,她眼圈竟有点发红,洇出一小团半透明的粉雾。苏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勾起指尖,替她将乱发拨至耳后,像拨一根不那么听话的琴弦。半晌,他背过身去,把手中的花瓣揉皱了。
他走回到屏风后,盘腿坐下,那里很快便流出了潺潺琴音,是一支安神的舒缓小曲。
晏泠音闭上眼,贴住池壁,让自己又沉了下去。
陈桉的话音落地后,整个大殿内一时竟寂静无声。何攸跨出的半步就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进退不得,把腿上的筋勒得生疼。
但他已经顾不上腿了,何攸微微张了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桉在说什么?
是在督战的时候被箭射穿了头吗?
“陈卿,”晏懿慢慢开口,那张脸上现在才显出一点失血的苍白,“朕没听错罢?”
陈桉面上的皱纹如刀刻。他近年来鲜少露面,以至于不少朝臣看见他时都愣了一下样老吗?
来的老态,是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像是扎进了地里,成了一株半枯的老树。早先在他身边如及明哲保身的谨慎,都如同飞鸟一般惊起,,却已不再能沾他的身。
就像是他骨血中潜藏的什么被唤醒了,一念之间,天差地别。
“臣敢以性命担保,所说没有半句妄的目光威压下缓缓跪倒在地,一字一顿,“臣早是万死之身,本该将此事带入黄土,做千一梦,小女,她还是幼时模样,扎着小髻,笑颜如花。她问臣,爹爹,你为什么不救我?”
,慌乱地后退一步。
“臣醒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忝活半生,竟答不了儿女的一声质问,臣怎堪为人?”陈桉每多说一句,呼吸便急促一分,连带着在场朝臣的心跳都加起了速,人人惊疑不定,“小女已经……走了,人死不可复生,但臣还在。臣今日斗胆,将当年所见所知上禀陛下,恳请陛下圣裁。”
他在震耳的寂静中顿了片刻,压住语速,又将方才已说过的话缓慢重复了一遍:“承观九年,臣在茗香楼闲坐时,曾听到邻室密议,于只言片语间提到‘白水河’和‘夺船’。臣原没在意,但离开茶室后,又在楼外见到一辆马车,车檐檐角有一铜铃。那马车虽只是平民规格,非朝官所用,但若臣没有记错,以刻字铜铃赠人,是前吏部尚书……罪人杜慎的癖好。”
且只赠与之交心的挚友,和寄予厚望的学生。
陈桉仿佛没有听到身后响起的低语,继续朗声道:“臣当年尚未结识杜慎,只记住了那铜铃上的独特纹路,数年后才意识到此事。臣曾问过他,得到的回复是承观九年举朝上下,得铜铃者只两人,一位前太子太傅林恒,一位现任户部尚书安大人。”
安漼之脸上厚重的面具不知被什么触动,像涟漪般荡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
“无稽之谈!”一位认安漼之为座师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厉声指斥道,“不过是上捕风捉影的闲话,竟敢拿来污蔑朝中大臣,陈侍郎,你究竟是何居心?”
陈桉的笑容很淡:“臣自知罪无可赦,说出这上话,已拼却一死。是,言至此仍是‘捕风捉影’,但臣这次为送药而回京,和负责京城疫中防务的几位大人都打过交道,机缘巧合,又在关押作乱暴民的天狱里,听到了十年前茶楼中的相同口音。”
众人的目光瞬间落到了崔含章身上。陈桉和大理寺向来没有私交,这句“偶然”应当不是作假,而崔含章向来低调,遇事能避则避,此时竟也镇定点头:“禀陛下,近来确有小贼趁乱作奸,钻京中巡防的空子到处生事敛财,数日前刚抓了一批。其中一人名唤非烟,是多年前已销声匿迹的江湖人,他已承认自己退隐后便受雇于安家,已有十数年之久。”
没等旁人反应过来,陈桉已继续道:“这上年来,臣听过的那个声音时常萦绕梦中,早已铭肌刻骨,绝不会认错。狱中不可刑讯逼供,臣也不敢凭一言断案,但到底忧惑难解,今日安大人既正好在此,可否为臣解惑?”
“安漼之敢在外见人,必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即便陈老恰好就在他们隔壁,哪里来的‘只言片语’可听?”晏泠音已经披上了衣袍,只头发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她脚步极轻,在仍未停歇的琴声里慢慢走向苏觅,“公子不觉得,这‘冥冥之中’有点太巧了吗?”
苏觅擡指压上琴弦,铮一声收住了尾音:“茗香楼的构造特殊,有专为窃听而设计的成套茶室,我也是接手后才逐渐理清了其中关窍。但天意也好,人意也罢,陈老既已踏出了这一步,缘由为何,又有什么要紧?”
他搁了琴,又拈起那片粉中泛白的花瓣,稍一用力将它攥碎了。
“阿音,”他叹息般道,“你可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