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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祸起【VIP】

第103章祸起【vip】

晏泠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没刻意和他保持距离,苏觅翻出帕子替她擦拭湿发时,她甚至稍稍侧了身,好让他擦得更顺手一点。

过了片刻,她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觅口鼻间皆是她身上被水汽晕开的味道,每一下都擦得轻柔至极:“哪件事?”

晏泠音语气很平:“别装了,你知道是皇长兄的事。”

苏觅被她戳破也不恼,反问她道:“殿下觉得,张无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一问没头没尾,但晏泠音听懂了:“我确实怀疑过,若张知州这一生皆为‘情’字而活,那为何能在安氏身边隐忍这么多年。他既能挖出安家那样多的阴私,不会查不出大子的真正死因,可能早在陈老之前就认出了害死大子妃的罪魁祸首。可这一点也很好解释,要么是他做好了长久潜伏、随时叛主的准备,要么是他也参与了白水河的事,并没想到大子妃会为大子殉情。”

苏觅边听边微微点头:“我同殿下想的一样,但此事还有另一个疑点,安漼之为何要帮张无为改名?真的是他心灰意冷,要与前程故旧断个干净?改名容易,改身份却难,张无为一直避而不谈他供职兵部的父亲,就连我的人也查不出张父当年是因何而死,这就有了第三种可能。”

晏泠音脊背生寒:“避祸。”

“正是。”苏觅不慌不忙道,“张无为想避祸。他活着是为了陈洵,因而惜命得很,恰好安漼之给了他一条活路。他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专心做自己的事——一个晏懿不大能看见、也不大能掌控的地方。”

“为什么,”晏泠音侧过头问他,“他怕我父皇?”

“我也是不久前才查到,”苏觅收好帕子,开始一绺一绺地替她梳理头发,“张父离京奔波在外的那些年里,曾于白水河畔奉命剿匪,时间好巧不巧,就在复闸落成不久、大子尚未北上之时。”

晏泠音肩头一颤。

“那一次晏懿下的是密旨,为了打水匪们一个措手不及。张父确实做得漂亮,但他恐怕也没有想到,此役非但没有助他功成名就,还直接将他送上了死路。”

晏泠音的肩颤得越来越厉害,苏觅顿了顿,上身前倾,将她揽进自己怀中:“阿音,我不知道晏懿有什么理由,必须杀掉他的亲生儿子,但大子北上走了白水河,这件事是他默许的,你明白吗?”

晏泠音咬牙道:“那也不一定……”

“那也不一定,”苏觅冷冷地重复了一遍,“可这么多年,他几乎没主动去过宁寿宫,和晏憺说过的话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你猜他每回看见这个孙儿时,都在想什么?”

“所以你试探他,”晏泠音脱力般后仰,靠在了他的肩头,“你早早地混进了乐伎里,好在宫宴上弹那首曲子,你还找人假扮鬼魂,让憺儿穿皇长兄的衣服,又将他引到父皇面前……苏公子,你好聪明。”

苏觅用指腹摩挲着她还潮湿的面颊,轻声道:“他今日心神不宁,陈桉那边的计划虽算不上天衣无缝,但激怒他已经足够了。帝王一怒浮尸千里……呵,把张无为和他那本账册抛出去,安家再如何挣扎,也别想全身而退。”

“那我的人呢?”晏泠音挡开了他的手指,“陈老,傅姑娘,周侍郎,还有江少卿……他们都得承担‘帝王一怒’吗?”

“阿音,”苏觅反手将她攥住,语气温和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我知道你昨夜劝过他们,但被拒绝了,因为他们求仁得仁,不是吗?你以为陈老真是为了还魏家那点人情,才千里迢迢赶回宛京的吗?他是为了赎罪啊。他当年分明察觉到了不对,却不敢和背后之人直接相抗,最后葬送了女儿,对他而言,死都算是解脱。至于傅姑娘,她拼尽全力反抗她的出身,做梦都想重回朝堂,殿下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为知她懂她的故人堂堂正正地抗争一次,即便败了,她也会永远感念殿下。”

晏泠音想把手抽回来,苏觅却不让,他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附在她耳边继续道:“周、江两位是主动卷进来的,早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难道殿下不亦如是?天下本无万全之法,有舍方有得,这么浅显的道理,何须我多言。”

晏泠音低低地”

她笑得古怪,听得苏觅眉头一皱。没等他细想,又听见帮忙准备的东西,

“阿音,你……唔!”

晏泠音半湿的发蹭着他光裸的脖颈,痒得难耐,但苏念念之人就靠在他怀中,带,偏头吻上了他的唇。

他只失神了一瞬,觉得舌尖碰到了什么,下意识一卷,苦味瞬间散开。等他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了。

“晏泠音!”苏觅又惊又怒,头一次叫了她的全名,身体却已控制不住地软了下去,“你想做什么!”

晏泠音迅速起身,挽发、整衣、纳履,一连串的动作只在转瞬间。苏觅眼睁睁地看着她擡步往外,自己却动弹不得,知道是被喂了药,恨得咬牙:“皇家的丑事只要稍稍推波助澜便能传出去,这不比你那本《闻知录》来得更直接?你寄望于朝臣的良心,不如寄望于百姓的绝望。复闸修复之前,有多少无辜者曾死在白水河中?你信不信,谣言起时,就是皇位摇摇欲坠之时,这对你有什么不好?”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晏泠音轻声道,“苏公子,这是你告诉我的。谣言起时,镇压也必会跟着到来,三年前只为一首不知所云的谣谶,宛京死了多少人?我当时没有能力护佑他们,可今日,为什么要让他们承担恶果,要他们去替我流血牺牲?天子无德,该受万民唾骂,真相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时,但不应该是现在。”

药效起了,苏觅的声音变得含糊:“你会……后悔的。”

晏泠音疾步出了琼花宫,福安还守在门边,一见她便惊了一下:“殿下……”

就算苏觅胆大包天到带着逐风卫进宫,他们也知道什么不该看,不会靠近这座温泉宫。晏泠音脚步一顿,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难得睡个好觉,”晏泠音朝他笑了笑,“别打扰他。”

没等福安回答,晏泠音已转过了身,抄近路往奉宸殿走去。

苏觅从小被当成毒娃娃养,她喂他吃的那种药能让普通人睡上一天一夜,可在他身上,估计三个时辰就得失效。

但已经足够了。

*

傅声立在奉宸殿外的白玉阶下。她如今已非朝臣,虽能被陈桉带到这里,但无诏不得入内。凛冽寒风中,她只穿了一袭贫士中常见的青灰布衫,面容沉静,似在回想什么。

她举家皆是皂隶出身,若按着命定的那条路往前走,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站在此地。大梁等级森严,士农工商医层层压下,而贱役甚至不算“人”,与牲畜无异。世家子还在绫罗里打滚时,她稚嫩的肩已经扛上了扁担,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她跟着爹娘整日做活,天不亮便起,月至中天了也还未歇下。指节处早早地磨出了厚重的茧,她当时从未想过,那双粗糙皴裂的手还能有提笔写字的一天。

若她从未开蒙,未被那疯疯癫癫的教书先生骗去认字、读书,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豪气和妄想,那她是不是也能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像她苦命却蒲草般坚韧的爹娘一样,平凡安稳一生?

傅声漫不经心地想,或许罢。

从六岁起,她的精力不再放在繁重杂活上。她每日都逃去野地里,和那饥一顿饱一顿的穷书生一起捧卷,摇头晃脑地跟着他念书。书生是一位罪臣之后,逃难至此,把能教的一切都教给了她,到傅声十一岁时,她已能和他一起对着书中掌故抚掌大笑,调侃千年前那不着调的古人了。

满村的人都视她为小疯子,爹娘也总忧心忡忡,担忧她日后嫁不出去,只有书生曾郑重地告诉她:“丫头,你是万里无一的良材,若生在京中,若身为男子……哪怕只是个贩夫走卒的小儿,也必有平步青云之时。”

若在京中,若为男子,傅声记住了这两句话。她从穷乡僻壤走到宛京花了整整九年,而这九年里,她未有一日暴露过女儿身。

吃穿上的困窘皆不足道,傅声最痛苦的是无书可读。豪富人家的书卷成箱积灰,而她为了偷一页字纸,能被主家用藤条从村头抽到村尾。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含着血咽下的,她总是近于疯狂地看,饥不择食,野心勃勃。

书生教不了她了,她便顶着白眼和羞辱往外走。书生教了她求知,爹娘教了她忍耐,这是她的处世之道。她生来便是贱役,就该被无数人踩在脚底,但这反而激起了她向上疯长的志气。无数次走至绝望处,她扪心自问之时,满腹酸楚最终都只剩下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她这样的人要被埋没草野,凭什么煌煌天地竟没有她的立足之处,凭什么精晓圣人之道的书生要病死荒村,凭什么她千辛万苦前去拜会的儒者见她的第一面,不是赞赏,而是摇头叹一声“可惜”?

凭什么世上有贵贱,人心立尊卑?

她不明白,所以不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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