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意气【VIP】
第182章意气【vip】
户部起了乱子,是在江渊然离京后的第三十六天。崔含章被清流联手骂了个狗血淋头,各种罪名有的没的都往他身上按。这原本也没什么,崔大人心态极佳,向来是别人骂一句,他能不动声色地奉还十句,表面上还让人挑不出半点错。但传到晏泠音耳中时,事情已变成了“崔含章当众殴打御史”。
晏泠音唯恐听错,还多问了一句:“谁?”
能让崔含章失态至此,光靠骂他是不够的,骂他祖宗十八代应该也不够,保不齐崔大人自已也想骂。这只可能是那御史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比如对崔婉不敬。
论么,晏泠音不便干涉臣子的家事,论私,她觉得崔含章还是打轻了,应该叫上白行也一起。她接见了崔含章,人到雍平殿时,倒没有传闻中那种咄咄逼人的权臣气焰,举止恭谨,神色平静。不论内里怎样,崔大人的表面功夫堪称大梁第一的漂亮,无论当小吏当大员,都是不着华裳,不坐车轿,多年来始终如一,从未改变过。
晏泠音给他赐了座,笑道:“你和崔医u若愿意,朕给你们指婚。”
她若真发了话赐了婚,清流们定然不好再拿此事来攻讦崔家,但如此一来,她自已也会面临更多心怀叵测的责难。连一向四亭八当的崔含章都被这句话给说愣了,沉默了好几息才开口:“陛下要臣……如何?”
晏泠音不意外他的敏锐,甚至也猜测过,他在风口浪尖上打人一事未必毫无“预谋”:“朕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崔含章又沉默了好一阵,随即离了座,恭恭敬敬地跪下了:“陛下息怒,臣不能……不愿在此时成婚。江尚书还在闭门自省,户部诸事繁杂,千头万绪,一时都离不了臣。臣若离开,便是渎职。”
晏泠音依旧毫不意外,点头道:“以崔卿的才干,日后定有拜相之时,朕不担心你。这三年你着实辛苦,帮朕做了不少事,若有其他想讨的恩典,只管告诉朕。”
她的语气不寻常,听得崔含章又是一愣。他审慎地想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尽瘁事国,乃臣等应有之义,陛下折煞臣了。”
晏泠音叹道:“崔卿,你无党无私,妻眷便是唯一的软肋。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崔含章含糊地应了声“是”,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
“当年在泾州,朕曾允你一诺,今日此诺仍在,你放心。”晏泠音继续道,“只要你记着‘尽瘁事国’四个字。”
崔含章心里一沉:“臣惶恐。”
晏泠音却不再多说了,摆了摆手:“朕乏了,你下去罢。”
崔含章走前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晏泠音眸光平和清亮,甚至隐隐含笑,哪有半点“乏了”的样子?殿中只有他们两人,但她却像是顾忌着什么似的,只极其轻微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出殿时,与一个一路小跑进来的宦官擦肩而过。晏泠音用人都是挑稳重的,难得见谁这般冒失。崔含章侧身避让,在门口略停了一下,隐约听见那宦官语速极快地说了句什么,随即咚的一声,晏泠音竟碰翻了砚台。
崔含章本就有点心神不定,被那撞击声激得心脏漏跳了一拍。这日是个阴天,万事万物都被埋在一层萧索的阴翳之下,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他回去后彻夜未眠,将晏泠音的话翻来覆去揣摩了许久,天亮后,终于打听到了那个让晏泠音失神的消息,有关江渊然。
崔含章手里原本攥了一封要寄给崔婉的信,听完消息后伫立片刻,把信给撕了,提笔又草草写了封只有两句话的短笺。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心事重重地问站在他窗口的流夜:“你能找到她罢?”
流夜对他的不信任满怀愤怒,冲他尖唳了一声,倨傲地带着信飞远了。
就在崔含章辗转难眠的时候,整个宫中也几乎无人入睡。晏泠音病倒了,毫无预兆地呕血昏迷,吓到了一众内宦,声势浩大地传唤了御医。
雍平殿的灯亮了一夜,苏觅也在殿内等了一夜。无人召他入殿,他是自已闯进来的,因着他那格外暧昧的身份,倒也没人敢拦,任他披头散发地陪在了晏泠音榻边。
直到后半夜,晏泠音才悠悠醒转。她似是觉得烛光太亮,下意识擡手去挡,这一动,便看见了旁边一排噤若寒蝉的御医,和绷得像根弦一样的苏觅。
此前每回她昏迷,也总是一睁眼就暗的光线下,在只有他们两人的一方天地里,不像今日,们身上,让一切的怀疑、动摇、痛楚都无所遁形,而她碍于一国之君的尊贵身份,甚弱,更不能当何有失体面之事。
的眼睛,哑声道:“都下去。”
这个“都”里面显然不包括苏觅,起码他自已是这样脚步声远去后,晏泠甜,语声轻缓道:“苏觅,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苏觅的声音好像离她很远:“嗯?”
晏泠音在她自已伪造出来的黑暗里车翻下了悬崖,连车带人跌。”
苏觅想拿开她挡住眼睛的手,被晏泠音躲开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哑:“我好害怕,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说要带我去看东云台上如雪的杏花。可是杏花树都枯死了,他要怎么带我去看呢?”
这是什么胡话?
苏觅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几乎带了点严厉:“阿音。”
晏泠音轻声笑了起来:“我好想他,我好想回到杏花树还没枯死的时候,我好想……和那棵树一起死掉。”
苏觅近于粗暴地移开了她的手,却见明亮的灯烛之下,晏泠音虽双目红肿,却没有流下眼泪。她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里是他所未曾预料到的镇定。她因急痛攻心而呕血,却看起来比谁都寡念绝情。
“苏觅,”晏泠音唤他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告诉我,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苏觅闻一知十,知道此刻最合适的做法是反问“什么事”,是好声好气地曲意逢迎,拿他千锤百炼过的柔情蜜意来安抚晏泠音,再让时间慢慢地冲淡伤痛,让此事变成一桩死无对证的悬案。这本该是他的计划。
但聪明人也有犯蠢的时候,苏觅在对上她执拗的视线时,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真拿那一套来对付晏泠音,他们两人就彻底完了。
因而他被胸口的锐痛所刺,选了最冒失也最愚笨的答法,脱口道:“阿音,你不信我。”
晏泠音的目光流连在他眉眼,却没有花费一点力气去辨别他的情绪。她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当作镜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苍白、憔悴、无能为力的自已。
在她濒临绝望时短暂陪伴过她的人,一夕之间变得如此陌生,而她还要强作欢颜,假装他们之间没有这条不可挽回的裂隙,假装他们都还能若无其事地粉饰太平。
最后她闭上了眼,偏过头去:“我不信你。”
苏觅看了她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起身走了。
这一次,皇帝和徽王的冷战比往常的任何一回都更来势汹汹,举宫上下敛色屏息,无人敢多说一句。因为有生死蛊的牵制,他们此前的吵架大都只两三日,最久的一次也不过才半个月。可百里霜被急召回京时,却愕然得知,晏泠音和苏觅已整整一个月没说过话了。
“天爷,”百里霜喃喃道,“要不我还是上吊罢。”
他又有什么办法?晏泠音的面色已是肉眼可见的差,每回上朝前都要拿脂粉掩饰,苏觅更是不太有人样了。百里霜支支吾吾地打探了一下宫中男宠的情况,随后绝望地发现,晏泠音传召过的每一个人,全都连她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苏觅干净利落地砍了。
百里霜求爷爷告奶奶,再度体会到了“两头得罪两头不是人”的痛苦。他只觉这样下去,自已恐怕比那两位更先崩溃,苏觅不像是能听进人话的样子,因而他权衡良久,还是去找了晏泠音。
他只问了一句:“陛下当年向臣要了三年,为此连天大的痛楚都能挨过,眼下夙愿未成,却要因意气用事而功亏一篑吗?”
此前百里霜也不知道,自已竟然这么会诛心。
景明殿中寂寥空旷,苏觅坐在穿殿的台阶上,手边是一盏灯、几只酒坛和几撂旧书。那些书是他从秘书阁里找的,全都有晏泠音的批注或改校。他一页一页地翻看,平静、专注,若非他眼下的青黑太重,手又一直在轻微地颤抖,这幅夜读的场景或能算得上赏心悦目。
苏觅没有留人伺候,这些天也没人敢近他的身,因而殿内稍有动静就十分突兀。他冷冷地擡起头,见一个逐风卫影子般的落到了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