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鬼蜮【VIP】
第151章鬼蜮【vip】
郃城的医客们被傅声整治过一回,这次召集起来就省事多了,没人敢再提“请百里先生来看看”——请也请不来,只能自己尽力验伤下药。他们各自又都有点傲气,唯恐被旁人比下去,因而都使出出了浑身解数,整日在府衙忙得团团转。
伤员里,沈练衣和几个逐风卫的身体素质都不弱,也没伤到筋骨,将养两日便可无碍了。傅声的情况要麻烦些,伤口太多,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感染,医客们轮番诊视,半点不敢掉以轻心。一轮下来,每个人对傅声都起了点敬意,换药也好,正骨也好,甚至是剜去腐肉的时候,自始至终,没人听见傅声吭过一声。而有些伤处,其实连老医客看了都心惊肉跳。
这就和隔壁那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觅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喊疼的,他很懂得节省力气,对着医客他就是一截没嘴的木头,而一旦晏泠音进来,他不论是昏是醒,都能像被什么上身了一样,立刻呻吟起来——声音不大,但还挺好听,能配点乐声编成小曲,不到晏泠音瞪他绝不停下。
几次过后,晏泠音就不肯进屋了,只站在门外听医客大致讲两句。看顾苏觅的是个蓄着山羊胡的中年医客,姓许,和百里霜关系不错,似乎对蛊虫的事也猜到了一两成。照他所说,苏觅体内不知有什么,虽无内力相护,但伤口愈合的速度明显比常人快,连差点报废的心脉都能救回来。那刀上分明涂了封喉的剧毒,在苏觅身上却只是引了场低烧,叫人啧啧称奇。
但许医客也表示,苏觅活着纯粹是命大,那一刀再深半寸就药石罔效了,且一般而言,疗伤的过程剧痛无比,就算没被砍死也是要疼死的。
因而他对苏觅拿腔拿调的喊疼十分宽容,并且怂恿晏泠音多来探视,毕竟那一位是因她才落到这般凶险的境地。晏泠音一面诧异于苏觅收买人的速度,一面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的,但凡他伤得稍微轻一点,不至于危及他们两人紧密相系的性命,她都不必每日跑来点这个卯。
当然,她来府衙也有正事。傅声这几天不便出出门,外面的琐细事务便都由她代为处理,重要的就整理好后再报给傅声。时常还有三两百姓登门,他们因那一夜见傅声受伤而过意不去,提着些鸡蛋之类的补物想来探望。傅声既不见也不收,全让晏泠音好言好语地劝回去了。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傅声还活着,该给的交代一定会给,绝不敷衍了事。
真正让她担忧的,是铭刃像蒸发了一样,始终下落不明。
李缜站在府衙的院墙边发怔,手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只乌亮的埙。直到晏泠音走得很近了,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冲她行了一礼:“殿下。”
他将埙收入袖中,转而掏出出了一枚小小的烟筒,双手递上:“先前不知道是殿下的东西,收之轻率,理应归还殿下。”
晏泠音摇头道:“葛姑娘既然赠了你,便是你的了,收着罢。”
李缜有些腼腆地一笑,算上此次已是三推三拒,不便再坚持了。他望着府衙后院戒备森严的院门,迟疑道:“沈……姑姑,就关在里面吗?”
后院是平州府衙的牢狱,和前院通过一条窄道相连。晏泠音颔首,又问他:“你这几日在林府还好?”
李缜的神色黯了黯:“老师如今不再信我,和知府谈话时也总把我遣到外边。他们仍有争执,但较之先前已是和气许多,我怕老师……”
他说到这里哽了一下,晏泠音接过话头道:“怕林老回了家,重又被家族荣华所惑,做出出错事吗?”
李缜抿唇不言,晏泠音了然地笑了笑:“若真是那样,你待如何?”
李缜低声道:“那我……便不要他替我引路了。”
他声音虽轻,语气却笃定,听得晏泠音也怔了一下。她送李缜来前其实有过犹豫,既担心林恒不收,也担心林恒收了学生后,教出出来第二个晏瞻。林恒博学是真,古板也是真,且他和平民出出身的杜慎与安漼之都不同,家族香火必然是放在个人性命之前的,半点让步不得。她不能要求七旬老人改变他几十年的坚守,只能寄望于李缜自己。
李缜继续道:“叔父曾嘱咐过我,老师上次正经八百地收学生,教的是太子,我能得他老人家指点,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老师出出身高门,恐怕瞧不起宦官,若我愿意,他就送我去个清白人家当y子,日后说起家门来也能有点底气。”
绝了罢?”
不然也不会仍旧姓李。
李我只是和叔父说,若他执意如此,我自然不会违拗。这样也好,等我以后闯出出祸来,
看了你,你不像我皇长兄。”
“不敢比肩故太子殿下。”李缜咬字很细,仿佛每个音节都要照顾一遍,字正腔圆的,是那种有点过分矜持的少年腔,但因为带了些稚嫩的忧愁,听着并不叫人讨厌,“我也和叔父说了,我天资愚钝,志向卑怯,成不了经纬天下的大业。学本事,考功名,只是想让爷爷和叔父有个安稳的后半生,若做不到,我便烧了书卷,终身不复执。”
肩。
“别担心,不会叫你冒渎字纸的。”她说,“皂隶之后不预科举的规定早该被废了,用不到三年,我大梁每一位士子都能依科举为进身之阶。小缜,等你入朝堂的那一天,前方的路该是宽敞干净的,你信不信我?”
李缜睁大了眼睛。他重重点头,晏泠音朝他温和一笑,回身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迎去:“练衣来了,一起进去罢。”
沈练衣是来见沈冥的。她身上中了两箭,一箭在肩,一箭在腿,修养了几日,现在走路还有些跛。据李缜说,沈冥是照顾林恒的武婢之一,在林家待了十多年了,身世清白,按理不该有什么问题。但沈练衣问过沈冥来林家的具体时日后,立刻皱起了眉:“那正好是沈……老贼死的那一年。”
“是有点巧,”晏泠音沉吟道,“据你所说,两人身形、举止、说话的语气都十分相像,还用着相似的武器……练衣,我听说有些地方的人养死士,会要求死士尽力摹仿自己,好在遇到意外时让他替自己赴死,你们蜀中也会如此吗?”
沈练衣面色凝重:“我设计沈冥前,先斩了他十二个近身侍卫,之后也没便宜他,和师兄一起剁了那老贼的手脚,又让他残喘了两个月才死……抱歉,没风度的江湖手段,不必向我们学,”她咳了一声,看了眼在场年龄最小的李缜,不太自然地略过了这一段,“若他身边真的还有如此高手,不会叫他白受两个月的苦。”
她当夜一时惊惶,被那人装神弄鬼搅乱了心神,后来冷静下来细想,也和晏泠音得出出了同样的猜测:“除非,她不是沈冥养的死士,背后另有其主。我只是想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她摹仿沈冥,又为何要让她在沈冥死后跑来平州。”
沈练衣顿了顿,忽然转头问李缜:“小友,你那日为何吹埙?你知道她怕听埙声?”
李缜有些赧然:“埙是叔父赠我的,我思家难眠时曾吹过一次,技术不行,惊扰到了沈姑姑。那夜我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以为她也有伤心事,听了埙声便难过,因而向她保证过,再不会碰那只埙了。唉,原是我无信。”
沈练衣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倒是让你撞上了,我们这些被老贼养大的,确实都怕听埙声,尤其是你那种……刮人耳朵的。沈宅里有几间无窗的房,名叫‘鬼蜮’,每个孩子都进去住过几天,像我这种脾气古怪的,一连住十几天也不稀奇。那时候还小,见了血,或是人的肚肠肉骨,难免会生出出惧怕,更别提还要和那些东西同居同寝了。鬼蜮里没有半丝光亮,任何声音在里面都会扭曲变形、放大数倍,而老贼心情一好,就会在外面吹埙。他那功底和你半斤八两,埙声流进鬼蜮里,混杂着孩童的哭声,能绕梁三日不绝。哪怕在我杀了他之后,噩梦里还是时常有埙声缭绕,因而一听之下,难免会觉得难受。”
她的语气算得上轻快,但晏泠音仍是听得毛骨悚然。“鬼蜮”和她待过的竹屋很像,她进去时年近及笄,心智已算得上完全,尚且对竹林之声恐惧了好几年,而沈练衣受此折磨时才刚记事,那得落下多大的心理阴影?而她竟然好好地长大了,还长成了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温和有礼的样子,连讲起仇人时,都会顾及在场的小辈,为自己的言辞过激道一句“抱歉”。
世上是否真有“性本善”之人?
李缜也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埙,愧疚得无以复加:“我再也不吹了……可是姊姊,难道沈姑姑也进过鬼蜮吗?你不是说,她很可能是旁人豢养的死士?”
沈练衣摇了摇头:“我想不透,听听她怎么说罢。”
三人边聊边进了后院,晏泠音领头,沈练衣和李缜慢她半步。郃城财大气粗,牢房修得高大,走在里面,处处都是空旷的回声。晏泠音走了一会儿,皱眉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那是女子又轻又细的歌声,沈练衣和李缜尚在凝神辨识,晏泠音已认了出出来,身子一僵。
她唱的是那首“梁上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