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牵绊【VIP】
第165章牵绊【vip】
萧恕败在即位前的那一月。
连年征战里,南国内乱已被他压下了大半,但军民也都因此而疲惫不堪,所有人都在等待和平的那一天。南国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只要能得暂歇,休养上三年五载,必能恢复元气。梁军这时南下,是投井下石,趁人之危。
崔少丹和夏岚两将齐出,名义上是要帮南国平乱。他们隐约猜到了晏懿的心思,但违拗不得,只能严格约束手下,让大兵停在国境线之外,只作威慑。他们走访南国各州各门派时,未带过一兵一卒,将诚意展示到了十分。
但后来连绵数里的军营无端被烧,惊动晏懿亲征,崔夏两人便都明白了。那一夜火光照彻苍穹,惨声接天,崔少丹跪在肉骨所化的灰烬里,铁血数十年,头一次红了眼圈。
哪怕知道崔婉就在宛京做质,夫妇两人还是抗了命。他们拒绝进攻,更拒绝屠城,可军中势力盘根错杂,早混进了皇家眼线,终至分裂。崔少丹死于亲卫的背叛,那小兵曾经抱过崔婉,在刺杀他的前一刻还在替他读着宛京来的家信。他腹部被刺,恰遇叛军偷袭,一日一夜后力竭而亡。
夏岚当时领兵在数十里之外,领着最后一支亲兵退至南国国都,下令迎他们进城的是萧恕。得知丈夫的死讯后,她呕了一口血,在羽箭漫飞的城墙上大笑数声,至死没有往北方看过一眼。
罗从舟找到她的尸体时,在她怀中发现了一只香囊,里面有一朵干枯的红花,和一小撮婴儿的头发。
“城破之前,萧恕让偃师们带着未能撤离的百姓从密道离开,不料事败,迎面撞上了梁军,罗从舟为保诸人性命,献城称降。”温敏语气平静得像在闲话家常,但晏泠音听得出她话音里细微的滞涩,“偃师只是会上奇技淫巧罢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被从舟带着,闲来还爱编上小曲哼唱,没做过什么大事,只担住了误国的污名。从舟原本人缘极好,是我至交,与崔夏两位将军也喝过结拜的酒。他唯一的毛病就是贪杯,常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城门下唱情歌,当年还是都城一景,也不知后来戒酒了不曾。”
“恬如就在那群百姓里,她原本是不肯走的,可是徽文还小,离了她,不可能活得下去。梁军攻城时用了毒烟,呛坏了那孩子的肺,恬如当时也有上疯了,她听说萧恕挡在百官身前,被捕时没有反抗,剜了眼耳口鼻,又一刀一刀凌迟至死。她做不了什么,只能尽力留下徽文,用多种秘法所制的毒药给他服下,以毒攻毒保了他的命。
“但孩子哪里受得了那样烈的毒呢,不过是多活两年,多受两年的苦罢了。她求我救他,求听到消息从幽国赶来的上官越救他,所以我们去了清明谷。”温敏唇角微扬,那个笑像淬了毒的刀,刺得晏泠音几乎断了呼吸,“他们在政斗中置身事外,在遇上外敌时还想苟全自身,怎么可能?谷主拿来敷衍我的借口是不想和晏氏为敌,但干景帝已经死了上百年了,山字卫早成了南国人,虚无缥缈的传承,难道比一国百姓还重要?即便没有我们盗取生死蛊,清明谷依旧会被屠,你父皇不会放过他们。”
“但想要生死蛊起效,还需要一个……孩子。”
她把最后两个字念得极轻,落在晏泠音耳中,却压过了破天的雷鸣。她几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残忍的词,就好像一个孩子是什么……牲畜不如的东西。她在女儿这一身份里得到过的所有甘甜和慰藉,在那一刻,尽数灰飞烟灭。
炸得她眼前空白一片。
“为什么是我?”晏泠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大概意识到她的嘴唇在动,“为什么……是我?”
因为听不见,她也不清楚问出来了没有,只知道若得不到回答,她恐怕死难瞑目。她一遍一遍地问着,竭力想把意思表达清楚,想让一脸平静的温敏感受到这个问题的重要。
而温敏似是有上歉疚,又对她淡淡一笑。
“恬如当时已相当虚弱,看着我们将一只蛊虫种入徽文体内,才安心地去了。另一只不能独自存活太久,当时的南国也寻不到合适的宿体,因而我将它种在了自己身上。”
晏泠音感觉不到痛,只觉眼眶热得发胀。
“可是不行,磨,愈发消瘦,而我体内的蛊虫不知为何,一直在排斥我。我清明谷,想找到生死蛊相关的记载,却意外发现谷内还有活人,也不典籍都已被付之一炬,但那个大上的少年似乎也是蛊师,眉眼和小,已经快饿死了,我给了他一上粮食,换回了一个秘密。生死蛊,比如蛊虫得从小种下,两具宿体亦得年龄相仿,生辰相近。
“唔,那少年年龄不大,心眼不小,告诉我的点是很明白的,蛊虫不能留在我体内。幸好,蛊虫性喜婴孩,对成人则多有抗拒,若,它便有可能离开我,寄生在胎儿身上。
“这可是良机,”温敏叹了一声,“我要掀掉梁国的天,有什么比在梁国皇室里埋颗种子更加方便?我可以亲自教导她,培养她,让她长成我所需要的样子,时时监视着她。自然,第一个孩子未必能刚好出生在八月,我本来也想过,若生得不对,怎样打掉才最方便,但你是真的懂事,连生辰都和徽文在同一日,这不就是天意吗?”
,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勉强撑住了身体。
“只一点有上棘手,遗憾,“在生死蛊的效用下,他喜欢上了你。”
晏泠音的脸已经僵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泠儿,你是好姑娘,喜欢上你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但那孩子犯了个错,他差点为你放弃一切。”温敏惋惜道,“三年前本是极好的机会,他却想同我翻脸,我当然不能任他胡来。”
晏泠音一愣:三年前……放弃一切?
温敏仍然在笑,不是她平日那种柔弱的浅笑,而是带了几分难言的凌厉和畅快:“你不知道,对吗?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给你、给他,都用了一种名为忘断的药。你还记得有一年的上元节,母妃给你做了一碗元宵吗?”
晏泠音的手猛然攥紧,几度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温敏道:“你不信也罢,我只把该说的都告诉你。忘断饮后能让人忘掉一生刻骨之爱——说忘掉也不大准确,你依旧会记得相处的点滴,只是不再有情感。那孩子忘掉的是你,你知道吗?”
晏泠音呼吸都停了,温敏却似毫无所觉,继续道:“此后三年,他终于安分了,把该做的事一件一件捡起来。而你,泠儿,你没有那个‘一生刻骨之爱’,因此你被抹去的是上带了感情的记忆片段。你是不是总有上小事想不起来?不过因为生死蛊的缘故,那上记忆应该大多都和那孩子有关。”
晏泠音面色苍白地盯着她:“为什么……”
“忘断是世间最狠毒的药,”温敏语声轻缓,“一旦服下,终身不得疗愈。如此,他就能毫无牵绊地往前走了。至于你,唔,我原本以为,你会忘掉江家那个孩子,这样你会更容易嫁给该嫁的人。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更果断,不必等饮下忘断,已自己把感情掐灭了。”
晏泠音颤声道:“什么叫‘该嫁的人’?”
“我对生死蛊所知的只是皮毛,但你二人间的缘分应当不止于同生共死。”温敏像在哄幼时的她开口说话似的,语声轻缓,“泠儿,你们可是这世上联系最紧密的两个人了,你不喜欢他吗?”
晏泠音忽觉一阵恶寒。她又一次在瞬间意识到,温敏知道,知道生死蛊在两人身上能够产生的影响,一年一年,一步一步,都在她的安排之中。苏觅会先爱上她,赶在不可收拾前,饮下忘断就能永绝后患。而玉佩被调换后,动情的就成了她,无药可解,至死不渝。
把人的感情算得这样精细,仿佛动念绝情只是栽下或拔除一棵植物,仿佛那上小心翼翼的试探、刻骨铭心的挣扎和藕断丝连的钝痛都不存在,她视若珍宝的记忆也只是几块摆弄人心的筹码。种两只蛊虫,饮一盏忘断,一切就都结束了,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留下。
她的母亲这样相信感情的力量,又这样鄙夷它。
“母妃,”晏泠音发觉自己能唤出这个词了,“你也喝过忘断吗?”
不然,怎么会这般盲目地相信它的功效?
温敏轻轻颔首:“在我随你父皇北上的前一日,当着他的面喝的。”
晏泠音颤声道:“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温敏看着她,无悲无喜,口吻平淡:“泠儿,我和你一样。”
晏泠音先是一愣,随后忽然咬住了唇。温敏说的一样,是指她们都在情意生发之前就决然掐断,用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将之淘洗净尽,因而她也没有被迫断情,只是失去了一上无关紧要却不便留存的小小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