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荏弱
浴殿中水汽缭绕,满室皆浸着浴汤中药草清苦微凉的香气。
热汤微烫,灼灼地刺痛着肌肤,苏绵手指紧紧叩着池沿,几番忍不住地想要离开汤池,肩头却被孙嬷嬷用力按住,动弹不得。
重重帘帐之后的呜咽挣扎声入耳,陆钺阖目摩挲着指上碧色扳指,入鬓的剑眉压得极低,面色沉冷得让人心头发寒。
徐嬷嬷随侍在一旁,见陆钺如此,心中虽也服畏,却更多担忧。
太子少时便遍历生死,在种种残酷心机谋算中挣扎着长成,喜怒不形于色与他而言几乎已是一种保命的本能。
这种本能冷漠而残忍,却也足够安全安稳。
徐嬷嬷看着此刻陆钺面上几乎无从掩饰的压抑忧虑,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该喜还是当忧。
冷冰冰的寒铁存了向往温暖,守护光明的心,这究竟是重生重启,还是飞蛾扑火,转瞬即亡。
“殿下不必担忧,国公爷带来的这两个医师都颇得谢先生真传,他们既说这般可以缓解,那就一定无碍。”徐嬷嬷看了看陆钺的神色,顿了顿,又道:“此番太子妃之苦虽是祸患,也是给东宫敲了个警钟,待过会儿娘娘症状得解,不如就由老奴等人侍候着娘娘回到她所居的凤仪堂去休整养息。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当日着人仔细收拾了的,想必不会委屈了太子妃,如此,太子妃娘娘也能安心休养,您也......”
陆钺看过来的目光让徐嬷嬷剩下的话都化为无声。
她心头一个“咯噔”,悬于心上的大石也倏然落了下来。
她心中有万般担忧思虑,有百般阻拦理由,可......
一来,她心中其实是很希望太子殿下能得一份贴心的温暖,纵然只有片刻,也好过一生孤寂冰凉。最重要的,是殿下心意已定,旁人即便是有满腹苦心,也都无甚用处。
帐后声息渐隐,渐至无声。陆钺蓦地睁开眼,定定瞧了一会儿,便驱着轮椅一径向里行去。
最初的灼痛过后,一股说不出的凉意温温地浸入躯体,苏绵只觉周身先时那股痛痒难耐的煎熬在这股凉热交替的滋味里慢慢散尽。她周身的力道似是都被抽尽,头脑也渐至昏沉,疲惫不已。
“姑娘好些了吗?”孙嬷嬷心疼地拭去苏绵满面的细汗冷泪,见苏绵虽神色疲累,却不再煎熬难耐,一颗心也跟着安了下来。
“好了,这就没事了,老奴服侍姑娘起身,这药汤也算是泡够了。”孙嬷嬷一挥手,木槿和双福就捧着长巾和衣衫迎了过来。
苏绵此刻连抬抬手指的力道也几乎没有,她将自己的身子往浴汤中沉了沉,半晌也懒得挪一挪地儿。
孙嬷嬷见姑娘又耍赖皮,却也不忍一再催促,只得一会儿摸一把浴汤,若是热汤见凉,便必得把人从里头捞出来了。
孙嬷嬷正满腹忧虑地想着心思,忽闻一阵压抑惊呼传入耳中。她先下意识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才目带不满地去瞧发出响动的木槿和双福。
两个丫头像两只缩脖子耷肩的没毛鹌鹑,乍着手,一副为难惊讶的模样。孙嬷嬷再细瞧去,自个儿心里也是唿得一惊,几乎要当地跳起身来。
隔着朦胧帘影,太子爷以巾帕覆了双眼,合手静静靠坐在轮椅之上。
徐嬷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个儿掀帘而入与孙嬷嬷小声嘀咕了两句。
孙嬷嬷垂首望着趴在池边,要睡不睡的姑娘,心头一时间百味杂陈。
苏绵不喜陌生人太过亲近,徐嬷嬷早瞧出了这位姑娘的秉性,因此并不轻易靠前服侍。她望着浸了浴汤,肤如白雪,晕似红玉的太子妃,良久,垂目轻轻叹了一口气。
佳人美景,世所难得,更莫说这姑娘美的像是白玉海棠,灵韵如水,甜得浸人心窝。
只消不是铁石心肠的万恶之人,谁又能对着这样一个人,一颗心而无动于衷呢?
徐嬷嬷微微侧首瞧着太子爷眼上白帕,一时间又觉好笑,又觉无奈。
里头很快穿戴了妥帖,苏绵困得几乎要一步一倒,孙嬷嬷仔细扶着她,也没出言提醒,只同着徐嬷嬷一道将人扶到陆钺身边,看着太子爷伸手将姑娘抱到了膝上。
他眼上素帕早已摘落,苏绵窝进他怀中时倒是难得地清醒了片时,只是很快便被一阵让她安心舒意的熟悉气息所笼罩,她没有坚持太久,自顾自地偏头睡了过去。
陆钺此前没有这样抱过谁,她贴在他的心口,窝在他的怀中,就像是完完整整,妥妥帖帖地嵌在了他的心上。
陆钺不觉长松了一口气,复又抬目望向孙嬷嬷等人:“今次且罢,再有下回,不必再侍于她身侧。”
他的语调冷冷的,一双眼幽沉森冷,携着几许凉薄的肃杀意味。
他自沉稳若山,也自锋寒如刀。
孙嬷嬷尚且持得住,木槿双福却已是满身冷汗,膝盖发软。
直到陆钺离去,层帘尽合,双福方脸色发白地跌跪在地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今日就让你们再哭上一回。”孙嬷嬷亦是面色苍白,目中却全是凛冽的坚韧:“你们觉着殿下的怪责是否有失偏颇?”
“没有。”木槿当地稳稳跪下:“是我,是我和双福太过疏忽,若是我们二人色色样样亲自动手,哪怕是一眼不错地察看,姑娘今日都不会遭这个罪。是我们没能将嬷嬷交代的话放在心上,莫说今日不过一二责备,就是当下重重责罚,我也绝无二话。”
“你呢?”孙嬷嬷看向双福:“是不是觉着委屈,觉着害怕?”
“没有......我没有......”双福瑟瑟地抹了眼泪,虽犹自呜咽不止,却还是倔强着脸道:“木槿姐姐说得对,都是我的错......我就知道吃,就知道偷懒,要不是我......呜呜呜......”
孙嬷嬷冷着脸复又将二人细细看过,许久,她缓了神色,蹲身将两人稳稳搀了起来:“这一次知错了,就绝没有下一回。方才太子殿下的话你们也听到了,那可绝不是说假的,到了那时,不但我们和姑娘的主仆之情灰飞烟灭,就连这条性命也都没有脸面保住了,明白吗?”
“木槿明白,我也会看好双福。吃一堑长一智,这样的事绝不会再有下一回,若再有,我也没脸再见姑娘,没脸再回苏家,请嬷嬷放心。”
孙嬷嬷点了点头,自己虽也是愧悔满腹,却不能像这两个丫头一样六神无主地只知道哭。她得记住教训,得拿得起来,得管得严实。
“行了,你们两人这会儿这样,也没法儿到姑娘跟前儿侍候,先回去理理心思,等缓过来了,再来当值,顺道也好好想想,该怎么才能堵上这东宫里针对主子们的漏子。”
一出浴殿,苏绵就有些了醒头儿,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阵,一直到回了寝房,她才艰难地半睁着眼怔怔发呆。
苏绵这回可算是被折腾了个结结实实。一想到贴身的衣物有了什么猫腻,她就觉着全身上下都别别扭扭地不舒服。
东宫这半日也不见消停,这会儿定国公和医师尚未离开,就是在等陆钺过去详加商议讨论。
但这会儿他也着实是撂不开手。
“嗯......衣服是哪来的?”苏绵醒过神来头一个关心的就是贴身的衣物。
陆钺哭笑不得地将她的手合握了,温声道:“是新的,过了水烘干烤过,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