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胭脂
血色胭脂
永徽十七年惊蛰的雨缠着胭脂气。阮明珠跪在重华宫的金砖地上,看着青鸾衔珠铜灯投下的影子,正一寸寸蚕食着萧瑟公主石榴裙摆的浮光。
"本宫瞧着,这盒螺子黛倒是衬你。"鎏金护甲划过檀木妆匣,萧瑟拈起一管青雀头黛,忽而掷在明珠膝前。黛条碎成三截的声响里,混着她淬冰的笑:"毕竟滕妾入东宫时,总要描眉的。"
明珠垂睫盯着黛粉渗进砖缝,恍惚想起三日前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承恩侯夫人萧长安弥留时攥着她的手,枯瘦的腕上翡翠镯滑到肘间:"别碰宫里的胭脂...那红是拿人血养的..."
"表妹这是欢喜傻了?"织金履尖抵住她下颌,明珠顺着杏黄宫绦望上去,正迎上萧瑟眼底淬毒的艳色。这位南国最尊贵的嫡公主,此刻连发间九凤衔珠步摇都在震颤:"你以为裴郎书房里的《璇玑图》本宫没瞧见?你以为承恩侯府还能护你几日?"
殿外惊雷劈开春寒,明珠忽然嗅到熟悉的沉水香。她以额触地时,余光瞥见裴元洛的云纹皂靴停在珠帘外,袍角沾着御花园新开的西府海棠。
"臣女愿为殿下分忧。"她将碎黛拢进掌心,棱角刺破肌肤的疼让声音更柔婉:"只是东国太子若见着滕妾手上带伤..."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绽成红梅。
萧瑟猛地掐住她咽喉,嵌宝护甲刮出三道血痕。明珠在窒息中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像极了那年躲在屏风后,听见父侯跪求萧景琰别将母亲送去护国寺养病时的呜咽。
"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你?"丹蔻陷进皮肉,"裴元洛向父皇求娶你的折子,此刻就压在本宫妆台下!"
珠帘忽然哗啦作响,裴元洛清冷嗓音裹着雨气漫进来:"陛下宣公主商议和亲事宜。"他始终不曾看明珠一眼,可玄色大氅扫过她手背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入袖袋。
萧瑟甩开她疾步离去,明珠伏地剧烈咳嗽,舌尖尝到血锈味。摊开掌心时,碎黛已混着血凝成暗红泥块,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枚带血玉扣。
暮色染透茜纱窗时,明珠在偏殿铜镜前解开衣带。锁骨处被护甲刮破的伤口渗着血,她将裴元洛塞来的青瓷瓶打开,却倒出一枚裹着蜜蜡的药丸。蜡壳捏碎的瞬间,西府海棠的香气漫出来——是母亲生前最恨的香。
镜中忽然多出一道影子。裴元洛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玉冠上雨水正顺着下颌滴在她肩头。他指尖抚过她颈间伤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疼么?"
明珠望着镜里他低垂的眉眼。三年前上元夜,也是这双手为她摘下缠在发间的走马灯穗子,那时他袖间染的是松烟墨香。
"表哥希望我疼么?"她将沾血的碎黛抹在唇上,镜中霎时开出一朵糜艳的花。裴元洛的呼吸骤乱,突然扯过药瓶将金疮药撒在她伤口:"三日后和亲仪驾出朱雀门,你若想活..."
"裴尚书这是要抗旨?"珠帘外传来萧瑟的冷笑。裴元洛退开半步的动作带翻妆奁,明珠看着满地滚落的胭脂盒,突然抓住他手腕按在自己心口:"公主你看,裴大人连我心跳快慢都了如指掌呢。"
萧瑟挥开宫人冲进来时,明珠正握着裴元洛的手去勾她腰间绦带。满室死寂中,她笑着将染血的唇印在裴元洛掌心:"可惜公主忘了,您当年逼我母亲饮下的那盏茶...可是裴大人亲手端的。"
裴元洛瞳孔骤缩,萧瑟的巴掌却先落在了明珠脸上。她舔着唇角的血轻笑,余光瞥见裴元洛袖中露出半截明黄卷轴——那是他永远别想摆脱的催命符。
雨停时,明珠抱着妆匣回到承恩侯府。穿过垂花门就听见父亲在祠堂摔碎茶盏:"早该听太后的!当年若把长安送去北国和亲..."她立在廊下看满地瓷片,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就是用这样的碎瓷划破手腕,逼着父侯拒了将她许给西蜀巫医的婚事。
闺阁里的血腥气比宫中更浓。明珠打开妆匣最底层暗格,取出母亲留给她的鎏银胭脂盒。当年萧长安握着她的手说:"这里头装着娘最后的干净。"可当她旋开盒盖,却见本该嫣红的脂膏早已发黑,边缘结着褐色的痂。
三更梆子响时,明珠将胭脂盒浸在铜盆里。水面泛起涟漪的刹那,她看见母亲临终前瞪大的眼睛——那日萧景琰派来的太医说是痨病,可母亲咽气时指甲缝里全是抓落的床柱漆皮。
血色在盆中晕开时,门扉突然洞开。阮嘉树带着寒气扑到盆前,却在看清水中倒影时踉跄后退:"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明珠撚着染红的指尖轻笑:"父侯当年为讨太后欢心,将娘亲锁在祠堂逼她承认私通马夫时,可想过那碗落胎药里...掺的是孔雀胆?"
阮嘉树跌坐在满地血水中,看着女儿将胭脂一点点涂在唇上。那红竟比萧瑟宫里的还要艳上三分,像是把十七年的怨毒都熬成了稠血。
"明日诏书到府,女儿定会笑着接旨。"明珠将最后一抹红匀在眼尾,铜镜里便开出朵带刺的罂粟:"毕竟东宫那位太子...最爱的不就是会咬人的美人么?"
五更天,宫里来的嬷嬷捧着滕妾吉服进院时,明珠正对镜描眉。螺子黛划过眉骨的瞬间,她忽然将黛笔狠狠戳向镜面。裂缝中映出无数个破碎的自己,每个眼角都凝着血珠。
承恩侯府正门缓缓打开时,朱雀大街尽头传来裴元洛策马而来的蹄声。明珠弯腰钻进轿辇的刹那,袖中滑出个殷红锦囊——那是她将黑胭脂混着金疮药,为萧瑟备下的新婚贺礼。
轿帘垂落的瞬间,她听见裴元洛的嘶吼被礼乐声淹没。指尖抚过藏在腰间的药丸,那是昨夜从他身上摸来的鹤顶红。东宫的床幔该用什么血染红呢?她望着掌心被碎黛刺破的伤口,忽然笑得浑身发颤。
当仪驾行至朱雀门,明珠掀帘最后望了一眼南国宫阙。暮春的柳絮粘在玄色轿帘上,像极了母亲咽气时飘进窗棂的雪。她咬破舌尖将血抹在唇间,终于读懂母亲眼底最后的诅咒——这吃人的朱墙里,痴心人才是真正的鬼。
轿辇行过护城河时,明珠突然捏碎了袖中蜜蜡丸。西府海棠香雾漫开的刹那,她看见水中倒影泛起涟漪——十七岁的少女戴着滕妾银冠,眼角却凝着五十岁老妪才有的纹路。
"姑娘,裴大人拦轿献酒。"嬷嬷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传来。明珠掀开帘缝,看见裴元洛官袍下摆沾着泥浆,玉冠歪斜地捧着一盏琥珀光。他身后禁军铁甲森寒,分明是刚从宫门追出来的模样。
她接过鎏金杯的瞬间,突然将酒液泼向自己衣襟。在裴元洛陡然惨白的脸色里娇笑出声:"表哥莫不是忘了?当年我娘喝下你敬的合卺酒,可是吐了三天三夜的血呢。"
仪仗队重新启程时,明珠摩挲着杯底新刻的"昭"字。这是母亲封号永昭公主的私印,如今嵌在裴元洛送的酒杯里,倒像是从黄泉捎来的讣告。她将杯沿残留的酒渍舔尽,突然尝到铁锈味——那人在酒中掺了自己的血。
暮色吞没最后一道朱墙时,明珠摸到轿垫下的凸起。撕开锦缎,半枚染血的玉扣正卡在檀木缝里,与母亲临终塞给她的那枚严丝合缝。玉上阴刻的螭龙纹,分明是萧景琰少年时随身之物。
雨又落下来时,她想起昨夜在父亲书房找到的旧医案。泛黄纸页记载永徽八年萧长安小产,太医令开的明明是安胎药,可母亲总说那碗药烫得像熔化的铁。当轿辇驶过官道第三座石桥,明珠突然将玉扣按进掌心——桥下寒潭浮着白骨的传说,在承恩侯府已流传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