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的刻痕与后视镜里的巷
砚台的刻痕与后视镜里的巷
赵玉青的帆布包带在掌心勒出红痕时,巷口的晨雾正被晨光撕出细缝。
他站在青石板路上,指尖捏着那方紫檀木盒——盒身的雕纹硌着指腹,是片竹林,竹叶的朝向和他《秋竹图》里的一模一样。陆泽珩就站在三步外的银杏树下,西装裤脚沾着点巷口的青苔,像刚从老宅的竹林赶来,连掸灰的时间都没有。
“这砚台……”赵玉青的声音被雾泡得发轻,像片要飘走的银杏叶,“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陆泽珩没接话。他的指尖在盒盖边缘碰了碰,那里刻着极小的缠枝纹,是老匠人特意加的,说“护着砚台的边,不容易磕”。“你去年在古玩店看了三次。”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像怕被雾里的谁听见,“陈舟问过店主,说‘这砚台的石质最合松烟墨’——你用着顺手,就不算贵重。”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去年在古玩店——他记得那天林小满拉着他看新到的宣纸,路过砚台架时随口说了句“这端溪石看着润”,当时陆泽珩在接电话,侧脸对着玻璃柜,他以为对方没听见。原来有些“随口一提”,早被人记在了心里,像他送松烟墨时说“三家墨坊才淘到”,像他送竹纹框时说“老木匠雕的”,所有“特意”都裹在“恰好”的壳里,钝得让人鼻头发酸。
“谢谢。”他把木盒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温玉,“等我在南方画了新画,寄给你——就当……抵砚台的钱。”
陆泽珩的眼尾在晨光里亮了亮,像落了点碎金。“好。”他应得很快,快得像怕对方反悔,“画芭蕉也行,画雨也行,不用特意画竹——你画什么都好。”
张奶奶端着桂花糕从院里出来时,蓝布帕子上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漫开,甜香把没说尽的话都黏在了半空。“泽珩刚才跟我说‘玉青画的猫最像墨团’,”她把一整块糕塞进赵玉青手里,“你到了南方,要是想墨团了,就画张猫寄回来——泽珩说‘他会把画贴在画室墙上,让墨团认认’,你看这孩子,连猫的念想都替它想着。”
赵玉青咬了口桂花糕,糯米的黏裹着桂花的甜,在舌尖漫开时,喉结却发紧。画猫寄回来——陆泽珩那样连咖啡渍都要立刻擦掉的人,要把他的画贴在墙上,让猫认,想想都觉得笨拙。像他把墨团的画放在床头,睡前看五分钟,像他学拼碎画,手被浆糊粘住,所有“不擅长”都藏在“为你破例”的壳里,暖得让人眼眶发热。
“周哥的车该等急了。”他把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帆布包侧袋,指尖蹭到片硬纸——是昨晚没拆的信封,轮廓被体温焐得发软,“我该走了。”
陆泽珩的目光在他帆布包上停了停。包侧露出半角画筒,是父亲生前用的竹制款,筒身被磨得发亮。“南方潮湿。”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竹响,“画要多晒,尤其工笔画,得铺在竹筛上晾——老宣纸怕潮,我让陈舟给你寄两刀熟宣,防潮的。”
赵玉青的脚步顿了顿。竹筛晾画——父亲总说“竹筛透气,晾画不卷边”,他只在陆泽珩来画室时跟张奶奶提过一次,当时对方正蹲在院角看墨团追银杏叶,没应声,原来早记在了心里。这些细碎的叮嘱像根线,一头拴着老城的画室,一头牵着南方的未知,把“离别”拽得又疼又暖。
“知道了。”他擡头时,晨光刚好从陆泽珩的肩后漏过来,在对方发顶镀了层浅金,像他画里没干的石黄。“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问“苏氏的合作会顺利吗”,想问“老宅的竹谁来浇”,最终只成了句“照顾好墨团”。
陆泽珩的指尖在口袋里蜷了蜷。那里装着枚竹纹玉佩,是母亲遗物的同款,今早特意换的,玉面温凉,能压下心头的慌。“它比你乖。”他的声音里难得带了点浅淡的笑意,像竹下泡茶时那瞬的松弛,“至少不会偷偷收拾行李走。”
赵玉青的鼻尖突然有点酸。他别过脸,看着张奶奶把画室钥匙串挂在葡萄架的铁钩上——黄铜的银杏叶铜片在风里晃,像个没停的钟摆。“那钥匙……”他想说“别让他常来”,又想说“让他偶尔来看看”,最终只成了句“麻烦张奶奶多照看”。
“泽珩会来的。”张奶奶把铁钩往陆泽珩那边推了推,“他说‘画室的窗留条缝,梅雨季通风’,还说‘新栽的竹要每周浇一次淘米水’——你看这孩子,比你还像画室的主人。”
赵玉青没再接话。他抱着紫檀木盒转身时,帆布包带又勒紧了些,砚台的棱角隔着布硌在腰侧,像道没说尽的提醒。周明宇的车就停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车窗降下半寸,能看到林小满正对着他摆手,帆布鞋上沾着的松烟墨在晨光里很显眼。
“我走了。”他的脚步没停,像怕再等一秒就会软下来,“以后……常回来看张奶奶。”
陆泽珩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被风撕得很碎,却字字清晰:“南方多雨,画框要选竹制的,不容易发霉——要是找不到合适的,让陈舟给你寄老城的。”
赵玉青没回头。他拉开车门时,指尖在门框上捏出红痕——竹制画框,老城的——陆泽珩连他在南方可能遇到的难处都想到了,像在替他把老城的根,一点点往南方迁。
坐进副驾的瞬间,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陆泽珩还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捏着片刚落的银杏叶,指尖无意识摩挲叶边的锯齿。晨光落在他的竹节手链上,竹纹在光里像道流动的痕,和他身后画室的竹影叠在一起,像幅没题字的画,名字该叫“等”。
周明宇的车驶出巷口时,赵玉青把紫檀木盒放在膝头。
“不打开看看?”周明宇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方向盘的木纹在晨光里泛着暖,“陈舟刚才发消息说‘那砚台是陆先生托人从端溪带回来的,石质是‘子石’里最细的,磨墨不会伤笔’——他还说‘先生盯着匠人刻字,刻坏了两方才成’,你看这心思,比伺候沈曼云还上心。”
赵玉青的指尖在盒盖的雕纹上划了划。刻坏了两方——陆泽珩那样连签字都要笔锋工整的人,居然会允许自己“刻坏”,想想都觉得笨拙。像他送松烟墨时说“三家墨坊才淘到”,像他送防潮剂时说“对比了五家检测报告”,所有“不完美”都藏在“为你试错”的壳里,钝得让人心里发沉。
“等出了老城再看。”他把木盒往怀里拢了拢,像怕被巷口的风听见,“现在看了,怕走不动。”
周明宇没再劝。他打方向盘时,余光瞥见赵玉青的指尖在盒盖边缘反复摩挲,像在确认那道雕纹的形状。车过老城区的界碑时,赵玉青突然说:“周哥,停一下。”
车在路边停稳时,赵玉青推开车门——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远处的巷口还能看到那棵银杏树的顶,像枚没说尽的标点。他站在路边,对着老城的方向看了很久,帆布包侧袋的桂花糕甜香漫出来,混着风里的艾草味,像把旧时光的黏合剂,要把他往回粘。
“该走了。”周明宇的声音很轻,“再等,陆泽珩该追过来了。”
赵玉青上车时,眼眶有点红。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老城的轮廓一点点往后退——画室的木格窗、葡萄架的铁钩、银杏树下的人影,都成了越来越小的墨点,像他画里没干的淡墨,最终会融进南方的芭蕉雨里。
他终于打开了紫檀木盒。
砚台的石纹在光里泛着浅青,像片被凝固的湖。赵玉青的指尖顺着砚边的圆弧慢慢划,在砚底的角落停住了——那里刻着个极小的“泽”字,刻痕浅得像被指尖磨出来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像他藏在《雨夜归人》里的车灯,像陆泽珩屏保上的墨团,像所有没说破的牵挂,用最隐秘的方式,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了道痕。
“看到了?”周明宇递过来张纸巾,“陈舟说‘先生本来想刻大点,又怕太扎眼,最后让匠人刻成石纹的颜色’——他还说‘要是玉青没发现,就当没刻过’,你看这别扭的,连藏心事都这么费劲。”
赵玉青没接纸巾。他用指腹轻轻蹭过“泽”字的刻痕,石质的凉透过皮肤渗进来,像陆泽珩指尖的温度。车驶上长江大桥时,江风从车窗溜进来,吹乱了他的碎发,他把砚台放回木盒,突然想起跨年夜陆泽珩说的话——“你的画有魂”。
原来有些魂,会附在砚台的刻痕里,附在没拆的信封里,附在后视镜的人影里,就算隔着南北的距离,也能知道“有人在等”。
陆泽珩在巷口站到晨光斜照时,手里的银杏叶已经被捏得发皱。
张奶奶把他拉进院里时,葡萄架的铁钩还在晃,黄铜钥匙链的响声在空荡的院里很清。“泽珩啊,喝碗桂花粥吧。”张奶奶把碗放在石桌上,“玉青留了张画稿在画案上,说是‘给墨团的’——你去看看?”
陆泽珩走进画室时,晨光正从木格窗漏进来,在画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画案中央压着张宣纸,上面画着只猫,正蹲在竹纹画框旁,爪子边落着片银杏叶——是墨团,笔触比平时软,像怕惊扰什么。
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墨团爱爬葡萄架,别总骂它。”
陆泽珩的指尖在“葡萄架”三个字上顿了顿。墨团上周把张奶奶的葡萄藤拽断了,他来喂猫时说了句“下次再爬就不给粮”,当时赵玉青在院角晒画,没应声,原来听见了。这些细碎的记挂像砚台的刻痕,浅却清晰,把“离别”拽得又实又暖。
“先生,苏氏的苏小姐发消息了。”陈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她说‘合作会改到下午三点,您要是还在老城区,她可以让人把文件送过来’——还说‘别太急着回公司,有些风景错过了就没了’。”
陆泽珩把画稿折好,放进西装内袋,和那枚竹纹玉佩贴在一起。“告诉苏小姐,我十点到公司。”他走到画案前,拿起那半碟没倒完的松烟墨,“让老木匠把画室的竹筛修一下——就说‘以后要晾画,怕竹条松了’。”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13日,午。先生把赵先生画的猫稿放在办公桌正对面,取代了之前的《雨夜归人》复印件。他让园丁每天给画室的新竹浇淘米水,说‘这是玉青父亲的法子’——连张奶奶都不知道的细节,先生记得比谁都牢。刚才他在竹下石桌坐了半小时,指尖在‘青’字刻痕上划了又划,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陆泽珩离开画室时,把那半碟松烟墨倒进了院角的青竹根下。墨汁渗进土里时,竹叶绿得发亮,像在贪婪地吸着这老城的味道。他擡头看了眼葡萄架的铁钩——黄铜钥匙链还在晃,银杏叶铜片在光里闪,像在说“他还会回来”。
车驶出老城区时,陆泽珩从后视镜最后看了眼画室的方向。那扇留缝的窗在光里闪了闪,像颗没说尽的星。他知道赵玉青也在某个后视镜里看这片老城,像他知道砚底的“泽”字会被发现,知道那幅猫稿会被妥帖收好,知道所有没说出口的牵挂,都会像这新栽的竹,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扎根,慢慢生长。
赵玉青在火车驶进南方地界时,把那枚银杏叶书签夹进了画谱。
书签的叶脉处写着“南方多雾,画完记得晒”,字迹的笔锋在“晒”字上收得很软,像怕惊散什么。他摸了摸帆布包内袋的旧钥匙链——黄铜的银杏叶铜片硌着掌心,疼得很轻,却足够清醒:有些离别不是结束,是把牵挂种在两个地方,等某天风把它们吹到一起。
车窗外开始出现芭蕉树,宽大的叶子在风里晃,像他画里没干的淡墨。赵玉青把紫檀木盒放在窗边,让阳光晒着砚台的石纹——他没说“我会回来”,但砚底的“泽”字知道;陆泽珩没说“我等你”,但画室的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