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钥匙的铜绿与未上锁的门
旧钥匙的铜绿与未上锁的门
赵玉青的画室在梅雨季的清晨浮着层淡金色的雾。
他蹲在门槛边系帆布包的带子,没受伤的左手捏着串旧钥匙——黄铜的钥匙链上挂着片银杏叶形铜片,是父亲生前在五金店打的,边缘被磨得发亮,蹭过掌心时带着点温凉的涩。包侧的紫檀木盒硌着腰,是陆泽珩送的老砚台,昨晚在长江大桥上没敢多看,只记得砚底那极小的“泽”字,刻痕浅得像怕被谁发现。
“玉青,这箱画稿我帮你搬到院里。”林小满的声音从画室里传来,混着宣纸翻动的轻响,“周医生刚才发消息说‘车在巷口等,不用急’——他还说‘让你把张奶奶的桂花糕带上,南方买不到这口’,你看这操心的,比你妈还像长辈。”
赵玉青擡头时,晨光正从画室的木格窗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他画里没干的淡墨。“知道了。”他把钥匙串塞进帆布包内袋,那里压着没拆的信封,轮廓已经被体温焐得模糊,“你别碰那箱工笔画,纸脆,怕折——我自己来。”
林小满抱着画箱出来时,帆布鞋上沾着点松烟墨,是昨晚收拾画案时蹭的。“你这画室跟遭了贼似的,”她把画箱放在院角的银杏树下,“连墙上的墨团草图都撕了,就留张空墙——怎么,怕陆泽珩来了看见念想?”
赵玉青的指尖在帆布包的拉链上顿了顿。拉链齿咬住布面,发出“咔啦”一声轻响,像道没藏好的慌。“撕了干净。”他弯腰去搬另一箱画具,画箱的木把手磨得手心发烫,“以后在南方画芭蕉,不画猫了——墨团有张奶奶照看,不用我记挂。”
林小满看着他把画箱抱得很紧,指节泛白,突然叹了口气:“你留的那封信,我没给陈舟。”她蹲下来帮他扶着画箱底,“陆泽珩要是问,我就说‘玉青没留话’——有些告别,不说比说清楚好,至少能留点‘或许还能再见’的盼头。”
赵玉青没接话。他盯着院角的青竹——是去年春天从张奶奶院里分的苗,现在已经长到齐腰高,竹叶上的晨露坠在尖上,像他眼眶里没敢掉的泪。父亲总说“竹移到南方也能活,只要根没断”,可他这根,今天要被硬生生从老城的土里拔出来,带着点旧土,往陌生的潮土里扎。
画室的木门被风推得开了条缝,艾草的香气漫进来,混着张奶奶的桂花糕香。赵玉青的后背突然绷紧,像被雾里的暖意轻轻撞了下——张奶奶端着个青瓷碗站在门口,碗里的桂花糕冒着白汽,甜香压过了松烟墨的沉。
“玉青,吃块糕再走。”张奶奶把碗放在石阶上,蓝布帕子擦了擦他的帆布包带,“我刚去给葡萄架浇水,看见巷口停着辆黑色轿车,像泽珩的车——陈助理说‘先生今天推了苏氏的合作会’,你说他是不是……”
“张奶奶,我们该走了。”赵玉青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香在舌尖漫开时,喉结却发紧,“周哥还在等——这钥匙您收着,画室的窗我没关严,梅雨季怕闷坏画具。”
他把那串旧钥匙递过去时,黄铜链上的银杏叶铜片蹭过张奶奶的手,发出“叮”的轻响。张奶奶的指尖在钥匙链上捏了捏,突然红了眼眶:“你这孩子,走就走吧,还留扇没关严的窗——是盼着谁来给你关窗?”
赵玉青没说话。他转身去搬最后一箱画具时,帆布包侧的紫檀木盒滑了滑,像在提醒他“里面藏着没说尽的话”。晨光已经把雾晒散了大半,巷口传来周明宇按喇叭的声,轻得像怕惊散老城区的安静,却把这离别的时辰催得越来越近。
陆泽珩是在陈舟第三次汇报时,才推掉苏氏合作会的。
“先生,林小姐刚把画箱搬到院里了。”陈舟的声音透过蓝牙耳机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张奶奶在给赵先生塞桂花糕,赵先生把画室钥匙给她了——钥匙链上有片银杏叶铜片,张奶奶说‘是赵先生父亲打的,戴了十年’。”
他站在陆氏集团顶楼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口袋里的竹纹玉佩。玻璃映出他的侧影——西装袖口的竹节手链是新换的,竹节间距和赵玉青画里的新枝一模一样,今早系了三次才系紧,像在捆住点什么,怕一松手就散了。
“让老周开车去老城区。”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羊绒面料蹭过手腕的竹节手链,发出极轻的响,“绕路去趟张奶奶说的那家桂花糕铺,买两盒刚蒸的——就说‘给张奶奶带的,她昨天说家里的吃完了’。”
陈舟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很快应道:“好的先生。对了,苏氏的苏小姐刚才发消息说‘合作会可以改到下午,她知道您有急事’——她说‘有些事比生意重要,别留遗憾’,您看这姑娘,比我们都通透。”
陆泽珩没接话。车驶出地下车库时,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苏氏大厦的玻璃幕墙在晨光里闪,像财经版上他和苏晚晴的合照背景,亮得晃眼,却没老城区画室的木格窗暖。他想起赵玉青在竹下泡茶时,阳光透过竹叶落在他手上,那点暖比所有商业合作都实在,却被他用“责任”“体面”这些词,硬生生推到了今天的离别里。
车过老宅竹林时,福伯的消息弹了进来:“先生,后院的新竹浇过水了,您昨天说‘竹要带点湿土移才活’,我让园丁留了袋老土——要是赵先生要,让陈助理送去?”
陆泽珩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带湿土的新竹——他上周在老宅修剪竹林时,随口跟福伯说“南方潮,竹移过去得带点老城的土”,当时只是随口一提,现在却成了唯一能追上的借口。像他送老砚台时说“你之前念叨过”,像他送防潮剂时说“南方专用”,所有“刻意”都藏在“早有准备”的壳里,笨拙得让人心头发酸。
赵玉青把最后一箱画具搬上车时,帆布包的拉链没拉严,露出半角紫檀木盒。
周明宇替他把拉链拉好,指尖在木盒的位置碰了碰:“陆先生要是来了,你打算跟他说什么?”他发动汽车时,后视镜里的画室越来越小,张奶奶还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那串旧钥匙,像尊没说尽的雕像。
赵玉青看着窗外掠过的银杏树梢,叶子在晨光里泛着金,像去年陆泽珩第一次来画室时落满画纸的那片。“说‘谢谢他的砚台’。”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刮得快要散了,“再请他帮我照看墨团——别的话,说不说都一样。”
周明宇没再问。他打方向盘时,余光瞥见赵玉青的指尖在帆布包拉链上划了划,像在犹豫要不要拉开。车刚拐过巷口的老槐树,赵玉青突然“啊”了一声——不是惊讶,是种被什么东西攥住心的轻颤。
周明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后视镜——一辆黑色轿车正停在画室门口的银杏树下,车门开着,陆泽珩站在车边,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隔着车窗都能闻到。他没靠近,只是站在晨光里,西装裤的裤脚沾着点巷口的露水,像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连整理衣摆的时间都没有。
“他来了。”周明宇把车速放慢了些,“要不停下来打个招呼?”
赵玉青的指尖在帆布包的紫檀木盒上捏得发白。后视镜里的陆泽珩正擡头往这边看,目光撞进镜片时,他明显顿了一下,手里的油纸包差点掉在地上。像跨年夜他在画室门口站了半小时,像他在医院攥着他的手往急诊室跑,所有“克制”在看到他的瞬间,都会露出点没藏好的慌。
“不用了。”赵玉青别过脸,看着窗外掠过的老墙,墙根的青苔被晨露浸得发亮,像他没说尽的牵挂,“让他把桂花糕给张奶奶——我们走快点,别耽误赶火车。”
周明宇轻轻踩了油门。车驶离巷口时,赵玉青感觉到帆布包侧的紫檀木盒又硌了他一下,像在替谁问“为什么不回头”。他攥紧了口袋里的旧钥匙链——黄铜的银杏叶铜片硌着掌心,疼得很轻,却足够让他清醒:有些告别,停在“他来了,我知道”就够了,再靠近一步,所有硬撑的体面都会碎掉,像他撕毁的《竹石图》,拼不回去了。
陆泽珩是看着周明宇的车彻底消失在巷尾的。
他站在画室门口的银杏树下,手里的油纸包还温着,桂花糕的甜香漫开来,混着画室的松烟墨味,像把没说尽的时光揉在了一起。张奶奶走过来时,手里还捏着那串旧钥匙,黄铜链在晨光里闪,像串没系紧的牵挂。
“泽珩啊,玉青让你帮他照看墨团。”张奶奶把钥匙链往他面前递了递,“他说‘这猫怕生,就认你送的猫粮’——你看这孩子,连托你办事都找这么绕的借口,累不累?”
陆泽珩接过钥匙时,指尖蹭过那片银杏叶铜片,边缘的光滑带着点熟悉的涩——赵玉青的掌心总沾着这味道,磨墨时、握笔时、捡银杏叶时,像他身上的松烟墨味一样,早就成了老城区的一部分,现在却要跟着那辆车,往南方去了。
“我会常来喂它。”他把钥匙串塞进西装内袋,和竹纹玉佩贴在一起,冰凉的玉面突然有了点温度,“画室的窗……他没关严?”
张奶奶指了指画室的木格窗——最东侧的那扇确实留了道缝,晨光从缝里漏进去,在画案上投下细窄的光带,像在等谁伸手去推。“他说‘梅雨季怕闷坏画具’,”张奶奶的声音轻了些,“其实是给你留的门吧?知道你肯定会来,怕你进不来。”
陆泽珩没说话。他走到画室门口时,门果然没上锁——木栓只虚虚地搭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晨光照进空荡的画室,画案上的墨碟还剩小半碟松烟墨,边缘结了层浅皮,像道没封好的口;墙角的樟木箱敞着,里面还留着半盒糯米浆糊,是上次拼《竹石图》时用的,糯米香混着雾汽漫上来,黏得人心里发沉。
“先生,林小姐说‘赵先生把那幅《断竹》带走了’。”陈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张便签,“这是她留的,说‘让您别找了,画跟着人走才安心’。”
陆泽珩接过便签时,指尖在“安心”两个字上顿了顿。纸是赵玉青常用的生宣,边缘有点毛,像被谁的指尖反复摩挲过。他走到画案前,看着那半碟松烟墨——墨面映出他的影子,眼底的青黑比昨天重了些,像熬了整夜的人。
“让老木匠把画室的窗缝修一下。”他拿起画案上的狼毫笔,蘸了点残墨,在宣纸上轻轻划了划,“别太严,留道能透气的缝——就说‘赵先生怕画受潮,特意交代的’。”
陈舟在笔记本上写下:“6月13日,晨。先生在画室的宣纸上画了片竹叶,藏锋处用了赵先生常用的‘逆风笔’。他让园丁把老宅的新竹移了两株到画室院角,说‘玉青回来能看到新竹’——连土都是老宅带的,怕新竹不适应。”
陆泽珩离开画室时,把那半碟松烟墨倒进了院角的青竹根下。墨汁渗进土里时,竹叶绿得更亮了,像在贪婪地吸着这老城的味道。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钥匙串——银杏叶铜片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这不是终点”:钥匙还在,窗还留着缝,新竹刚栽下,只要这些还在,就不算真正的离别。
车驶出老城区时,陆泽珩从后视镜最后看了眼画室的方向——那扇留缝的窗在晨光里闪了闪,像颗没说尽的星。他知道赵玉青也在某个后视镜里看这片老城,像他知道砚底的“泽”字会被发现,知道檀木书签会被带在身边,知道所有没说出口的牵挂,都会像这新栽的竹,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扎根,慢慢生长。
赵玉青在火车上打开紫檀木盒时,窗外的梅雨季已经停了。
南方的阳光比老城烈,透过车窗落在砚台上,石纹里的“竹林”在光里泛着浅青,像活了过来。他终于敢仔细看砚底的“泽”字——刻痕浅得几乎要融进石纹里,却比任何浓墨重彩都清晰,像道刻在心上的青痕,淡了,却永远不会消失。
周明宇递过来一瓶温水时,看到他指尖在“泽”字上轻轻划:“陆先生其实没你想的那么硬。”他拧瓶盖的动作慢了些,“上次你手被划伤,他在医院走廊站了半夜,周哥都看在眼里——有些人心疼人,不说,只做。”
赵玉青把砚台放回木盒时,发现盒底垫的软绒里藏着张纸片——是片银杏叶形状的书签,叶脉处用松烟墨写了行小字:“南方多雾,画完记得晒,我在老城帮你晒墨。”
字迹是陆泽珩的,笔锋硬挺,却在“晒墨”两个字上收了锋,软得像怕惊散什么。赵玉青把书签夹进画谱时,指尖蹭过墨迹,还带着点没干的潮——原来那封信不用拆也知道写了什么,原来有些牵挂从来不用明说,像竹上的痕,像砚底的字,像风过竹响时,那声没被吹散的“我记得”。
火车驶进南方地界时,窗外开始出现芭蕉树。宽大的叶子在风里晃,像他画里没干的淡墨。赵玉青把帆布包往怀里抱了抱,内袋里的旧钥匙链硌着胸口,像块带着老城温度的石——他没说“我会回来”,但钥匙在陆泽珩手里;陆泽珩没说“我等你”,但窗还留着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