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颜料与新宣纸
旧颜料与新宣纸
初冬的阳光薄得像层蝉翼。赵玉青蹲在画室的竹架前翻找画具时,能看见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里面浮着细小的尘埃,慢悠悠地晃。
竹架最底层压着半盒赭石颜料,是去年冬天买的,管口已经结了层硬壳。他用小刀刮开颜料壳时,指尖沾了点橙红色的粉末——上周给陆氏酒店画《兰石图》时用了不少石青,剩下的颜料不多了,得去美术用品店补点货。
“青砚斋”的颜料总堆在竹架最底层。不是不想买新的,是老城区的美术用品店最近在装修,网购的颜料要等一周,而他手里还有个画廊的约稿,得画一幅《寒梅图》,月底就要交。
“喵——”
墨团从画案上跳下来,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脚。赵玉青低头,看见猫爪上沾了点墨——大概是刚才偷踩了他没盖盖子的墨盒。他捏着猫后颈把它提起来,指尖摸到猫肚皮的软毛:“再捣乱,就把你送给周医生。”
周明宇昨天又来电话,说母亲的血压稳定了些,还顺带提了句:“我认识个做文房四宝的朋友,他那有批不错的徽墨,要不要给你带点?”
赵玉青婉拒了。他总觉得欠周明宇的人情太多——对方不仅帮母亲安排复查,还时不时送些枸杞、艾草之类的东西,妥帖得让他无处可退。就像现在,他手腕上戴着的平安绳,是林小满上周送的,红绳上坠着颗小小的桃木珠,林小满说:“戴着这个,别总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他知道林小满指的是陆泽珩。
画室的木门被风推得“吱呀”响了一声。赵玉青擡头时,正看见陆泽珩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长条形的纸包,身影被逆光拉得很长,几乎融进门框的阴影里。
是真的像林小满说的那样,陆泽珩总在他最没防备的时候出现。
“陆先生?”赵玉青慌忙站起来,手背在身后蹭了蹭,把沾着颜料粉的指尖藏起来。他今天穿了件灰蓝色的针织衫,袖口磨出了点毛边,是去年穿旧的款式——和陆泽珩身上那件挺括的深灰大衣比起来,像块没打磨过的石头。
陆泽珩走进来时,带起一阵冷冽的风,裹着点外面梧桐叶的焦味。他把纸包放在画案上,声音比上次在车里更低些,大概是怕惊扰了画室的安静:“陈舟说你在准备新画。”
纸包被麻绳捆着,结打得很规整,能看出里面是长条形的东西,边角硬挺。赵玉青没敢碰,只是站在旁边,看着陆泽珩解开麻绳——里面露出两刀宣纸,米白色的纸面上泛着淡淡的竹纹,边缘齐整,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徽宣。
“我办公室缺几幅装饰画。”陆泽珩把宣纸推到他面前,指尖没碰到画案上的墨迹,“陈舟说你最近在画梅,正好,我办公室的走廊空着。”
赵玉青的目光落在宣纸上。这种竹纹徽宣他见过,去年在师父周砚山那,师父说这纸“吃墨不洇,能藏住笔锋”,就是价格太高,他一直没舍得买。他指尖轻轻碰了下宣纸边缘,能感觉到纸质的绵密,像摸着刚晒过的棉絮。
“陆先生要是需要,我画好给您送过去就行。”他低声说,没提宣纸的事——他知道这绝不是“顺便”带来的,就像上次雨夜的“顺路”,都藏着刻意。
陆泽珩没接话,反而弯腰看了看竹架底层的颜料盒。半盒结了壳的赭石就放在最外面,橙红色的硬壳在阳光下很显眼。他的目光在颜料盒上停了两秒,才直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个扁扁的铁盒,放在宣纸上:“陈舟去国外出差,带了点颜料,说是进口的,我用不上。”
铁盒是银灰色的,印着看不懂的外文,打开时能闻到股淡淡的松节油味——里面是十二支装的矿物颜料,管口崭新,没有结壳的痕迹。赵玉青认得这个牌子,林小满之前在画材展上见过,一支就要小两百。
他的指尖蜷了蜷。陆泽珩总这样,用最平淡的语气做最妥帖的事,像给刚抽芽的竹盖层薄雪,不压垮它,却能挡住霜气。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赵玉青把铁盒推回去,“我用惯了普通颜料,进口的反而不顺手。”
陆泽珩的指尖在铁盒边缘顿了顿,没再推,只是把铁盒往画案内侧挪了挪,避开墨迹:“放着吧,万一哪天想用了呢。”他转身看向墙上贴的草稿,目光在一张没画完的梅枝上停住,“这梅打算画疏影还是繁枝?”
话题转得很自然,像刚才的颜料和宣纸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赵玉青松了口气,指着草稿说:“想画疏影,配点淡月——我母亲喜欢梅,说‘疏影横斜’看着清净。”
他说这话时,正用刚才沾了赭石粉的指尖点了点草稿上的留白处。那里被他用铅笔浅浅画了个月亮的轮廓,像枚没磨亮的银币。
陆泽珩的目光跟着他的指尖动了动:“我母亲也喜欢梅。老宅的后院以前种过两株绿萼梅,每年正月开花,她总爱在梅树下摆张藤椅,坐一下午。”
赵玉青擡起头。这是陆泽珩第一次主动说起母亲,语气里没了平时的冷硬,像结了薄冰的湖面被阳光融开个小口,露出底下的温水。他想起陆泽珩手腕内侧的疤痕,突然觉得,这个总被说“冷硬”的男人,心里藏着很多没说的话,像他画里没填满的留白。
“绿萼梅很难养吧?”赵玉青轻声问。他去年试过种腊梅,没到冬天就枯了,张奶奶说他“手太笨,连仙人掌都养不活”。
“嗯,”陆泽珩的指尖在画案边缘轻轻敲了敲,“后来母亲走了,没人打理,就死了。”
画室里静了下来。窗外的风卷着梧桐叶划过窗玻璃,发出“沙沙”的响。赵玉青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毛笔,蘸了点清水,在刚才的草稿上晕染——清水落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像给梅枝笼了层雾。
他想起母亲总说,父亲走后,她每次看到老院的竹就想哭,后来他开始画竹,母亲看着画,反而能平静些。有些东西,消失了,画下来,好像就能留得久一点。
“你用的宣纸,纸质太松。”陆泽珩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毛笔上,“画梅要见笔锋,松纸藏不住力道。”
赵玉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用的纸——是美术用品店打折时买的普通生宣,纸质确实有点发脆。他刚才没注意,清水晕染时,边缘已经有点毛了。
“那批徽宣,你试试。”陆泽珩把那两刀宣纸又往他面前推了推,“画坏了也没关系。”
赵玉青捏着毛笔的手指紧了紧。他知道陆泽珩是好意,可这份好意太沉,像他画《秋竹图》时用的重墨,落下去就晕不开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我画好《寒梅图》,送您办公室。”
“不用送,我下次过来取。”陆泽珩说着,目光扫过画案角落的小泥炉——里面还温着水,壶嘴冒着细弱的白气。他上次来没注意到这个,泥炉是粗陶的,表面有细密的裂纹,像件用了很多年的老物件。
“要喝茶吗?”赵玉青赶紧提起水壶,“今天泡了点陈皮,暖身子。”
陆泽珩点头时,赵玉青才发现,他今天没系领带,衬衫领口敞着颗扣子,露出点锁骨的轮廓,比平时看着柔和些。他拿出两个粗陶杯,倒茶时手有点抖,陈皮的橘香混着茶香漫开,冲淡了画室里的墨味。
陆泽珩接过茶杯时,指尖碰到了杯壁——赵玉青特意选了个没怎么用过的杯子,杯沿干净,没沾墨痕。男人没立刻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壁的裂纹,目光落在墙上贴的另一张草稿上——是幅没画完的猫,墨团正蹲在窗台上晒太阳,尾巴卷成个圈。
“墨团最近没闯祸?”他问,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前天把张奶奶的毛线球扒到了煤堆里。”赵玉青想起张奶奶叉着腰在院里骂猫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张奶奶说要炖猫汤,最后还是给它煮了条鱼。”
陆泽珩的嘴角好像也动了动。他低头喝了口茶,陈皮的甜香混着茶香滑进喉咙,比上次的粗茶更温润些。他很少喝这种“家常茶”,陆家的茶都是专人打理的,水温、冲泡时间都有讲究,却没这么鲜活的烟火气。
“你小时候,常和父亲一起画竹?”他放下茶杯时,突然问。
赵玉青正在给毛笔蘸墨,笔尖悬在草稿上顿了顿:“嗯,他种竹,我在旁边画。他总说我画的竹‘没骨气’,叶子软趴趴的,像被霜打了。”
“现在不软了。”陆泽珩看着他刚画的梅枝,笔尖勾勒的枝干带着点倔强的弯度,“有韧劲。”
赵玉青的笔尖在宣纸上落了下去,墨色深浓,像突然定住的心跳。他没擡头,只是盯着纸上的梅枝——那道弯度,是他刚才想起陆泽珩说的“见笔锋”,特意用力勾的。
两人没再说话。赵玉青低头画梅,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很轻;陆泽珩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偶尔翻看他放在画案上的画谱,指尖翻动书页的动作很轻,像怕弄疼了纸。墨团从外面跳进来,蹲在陆泽珩的脚边,把尾巴绕在他的鞋上,发出“咕噜”的声。
这样的安静,一点都不尴尬。像老院的竹在风里摇晃,不用说话,就知道彼此都在。
快到中午时,张奶奶端着碗刚炖好的萝卜排骨汤过来,进门就喊:“玉青,炖了你的份,快趁热喝——哟,陆先生也在?”
陆泽珩站起来时,墨团被惊动了,蹿到了他的肩膀上——这猫平时只敢在赵玉青怀里撒娇,今天却胆大包天。赵玉青慌忙去抱猫,陆泽珩却擡手挡了一下:“没事。”
他站着没动,任由墨团蹲在他肩膀上,尾巴扫过他的耳垂。张奶奶看得直笑:“这猫成精了,知道谁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