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食书(四)
第三十五章食书(四)
顾令烛坐在轮椅上,由书童推着穿过熙攘的市集。
市集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他怀中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面色凝重,眼神中透着坚定。
行至市集中央的空地处,书童停下脚步,顾令烛轻咳一声,声音虽不洪亮却带着一股威严:“诸位乡亲父老,且听我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认出是当年的才子顾令烛,纷纷围拢过来。
他缓缓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新旧不一的纸张,显然积攒许久。
“今日,我要揭露徐家的滔天罪行!”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接着,他展开那些纸张,竟是记录着雪儿遭受虐待、大夫为其诊治的药方与证词,还有徐家与人买官交易的密信!
“这是我妹妹雪儿被夫家施虐的铁证,字字泣血!”他声音颤抖,眼中泛起泪光,“她嫁与徐明泽,本以为是良人,却不想落入魔窟。徐明泽这厮,竟将她当作‘墨奴’,百般折磨!”
他示意书童举起雪儿的衣物,众人只见那衣物上血迹斑斑,膝盖处、小臂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诸位请看,这便是我妹妹的衣裳,她身上的伤痕新旧交叠,皆是那禽兽所为!”
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与怒骂。
顾令烛继续道:“更可恶的是,徐家在吏部营私舞弊,买卖官职,草菅人命!那徐明泽,竟堂而皇之将自己的妻子送人作陪,如此禽兽行径,天理难容!”
此时,徐明泽听闻消息,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赶来:“顾令烛,你休要血口喷人!”
顾令烛冷笑一声:“血口喷人?你看看这是什么!”他又拿出一卷文书,“这是林文远在吏部搜集的证据,你徐家每月十五私相授受官银,那些掺铅的假银,还有空白文书,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徐明泽脸色煞白,强作镇定:“你……你这是伪造的!”
话音未落,林文远带着几个衙役拨开人群,拿出抓捕文书:“徐明泽,你还想抵赖?那些证据,皆是我亲自在吏部和芦苇荡查获!”
众人望向林文远,见他一身官服,神情严肃,纷纷相信了几分。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严惩徐明泽!”
紧接着,群情激愤,“严惩徐明泽”的呼声此起彼伏。
徐明泽见势不妙,想悄悄溜走,却被林文远一把抓住。
顾令烛望着他,眼中满是鄙夷:“徐明泽,你以为有钱就能一手遮天?今日,我便要让你徐家颜面尽失,让天下人都看看你们的丑恶嘴脸!”
林文远目光一转,看向落在地上的雪儿血衣,眸色变了又变,顾令烛在光晕下的狠戾模样,竟叫他如此陌生。
傍晚一到,林文远的官靴准时踩过雨后积水。
他一脚踹开柴门时,顾令烛正坐在轮椅上研磨,一副淡然清雅,悠然自得的模样,多了几分那年考取为榜首的傲气。
这个人,似乎从没变过。
砚台里的墨汁被林文远一手掀翻了去,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境。
“为何要把雪儿的事抖出去?姑娘家的名节多重要,何况那是你亲妹妹!”林文远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袖口的补子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半旧的中衣,“我们说好了只检举徐明泽买官,你答应过我要保她体面!”
顾令烛擡眼,眼泪不复往日热络。
他放下墨条,指尖缓缓抚过轮椅扶手上的“笔正”刻痕,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体面?她当年跟着你偷偷私会时,可曾想过顾家的体面?”
林文远瞳孔骤缩,愣然站在那里。
顾令烛的轮椅发出吱呀轻响,在青石板上碾出蜿蜒的水痕:“雪儿与徐家早有意订婚,她不愿,我父亲便推迟了订婚日,想着再劝劝,最后,她也松口了的,可却突然遇见了你,开始敢跟家里闹绝食。她当自己是千金小姐,能在穷书生和富家公子间随意挑选?她的婚姻,必然为家族铺路,就算不是徐家,也定要是个门当户对的人!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连年的愤怒让顾令烛无法再忍,他忽然抓起砚台砸向墙壁,墨汁飞溅如鲜血,“拒婚,拒财,让顾家惹得徐家震怒,才会设局让我爹背下‘买官舞弊’的罪名!”
窗外惊雷炸响,林文远看见顾令烛眼底翻涌的恨意,那是比雨水更冰冷的存在。
轮椅上的人忽然逼近,洁净的手指攥住他的官服下摆:“你以为我真的想教你读书吗?我不过是需要你的一双腿脚——帮我盯着徐家,帮我搜集证据,帮我把他们拖进地狱!雪儿根本没人能保下,就算不是我,御史台来了人,也会查出徐明泽用她陪过多少人!那些人都是买官的证据!你以为能保下她的名声?从我顾府消亡那日起,我顾氏兄妹早无脸面了!林文远,你能把现在的位置坐稳,已经是人生之大幸!”
“……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林文远摇头,无力地退后了几步,忽然想起雪儿曾对自己展露的笑脸:“可她明明说过,是徐明泽用顾家安危逼她成婚的……”
“逼?”
顾令烛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书信摔在桌上,“这是她婚前写给你的绝笔信,说‘寒门苦读不如金枝玉叶’,你以为我为何一直留着?我腿伤后,她为何转个身就投入徐家怀抱?仅仅是为了给我这个破院子安身?得了吧,顾家遭难,还能得到徐家青睐,这门婚事,已经是她最大的体面了!想来她也是那时候才看清,跟着你只能过苦日子,爱情,总归比不上荣华。可我却也未料到,那徐明泽竟然畜牲到卖妻的地步。”
林文远呆呆听着,看着信纸在风中展开,熟悉的字迹如利刃剜心。
看了半晌,林文远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石桌,全无了一身力气。
七日后,御史台的朱漆令牌砸开徐府大门。
当差的拖着戴枷的徐明泽经过时,那家伙忽然仰头大笑:“林文远!你以为呈交了我买官的证据就能撇清关系?看看御史台收到的是什么!”
呈堂证供上,是一叠银票和空白官文,每张银票右下角都盖着熟悉的暗印——正是林文远每月在芦苇荡收到的“见面礼”。
堂下,顾令烛坐在轮椅上看着这一切,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腕的伤疤,那是当年被徐家打手砍伤的痕迹。
“我早该想到……”林文远忽然笑了出来,凝眉冲向顾令烛,却被衙役们拦下:“你让我收下贿赂,说是扳倒徐家的证据,难道就是为了今日?想看着我百口莫辩?”
顾令烛转动轮椅靠近,低声道:“徐家不倒,我的伤疤永远在流脓。至于你——”他忽然露出残忍的笑,“不过是块能引蛇出洞的饵。雪儿说的对,你本性纯善,是个可托付的人。”
铁栅栏外传来御史台官员的呵斥声,顾令烛看着林文远被狱卒推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