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信件
◇第67章信件
这一夜两人同床而卧,各怀心事,没有一人睡得着。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阖着眼眸假装入睡,却都听见了彼此时不时翻身的响动,只是默契地没有发问。
叶泊筠到底还是个病人,天蒙蒙亮时终究扛不住身体翻涌上来的倦意迷迷糊糊浅眠了会儿,祁初意安静躺在他旁边,把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瘦削的下巴掖在被子上,盯着暗灰色的墙角发呆。
小时候犯了错挨训了他就喜欢早早跑进房间里,在关婉慈进来时装模作样地这么躺着,手脚都摆得规矩板正,脸上露出一个讨好邀功的笑,表明自己有在听话早睡。
他最爱在冬天时这么干,温暖的被窝将他的手脚都焐热,鼻尖萦绕着被单上太阳刚晒过的气息,整个氛围暖烘烘的,往往还撑不到关婉慈进来他就先睡着了。
这些琐碎的旧事之于他犹如吉光片羽,越长大留下的就越少,他总在这样睡不着的夜晚反复翻出来回忆,生怕想得少了哪天就变得模糊,像飞机划过云层留下的尾迹一样,一点点在生命这片长空中消逝。
沉积了五年的事在今晚第一次重提,第一次找到了诉说的口子,祁初意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得到释放,他把叶泊筠从一片围城拉进了另一片围城,辗转找不到出口。
人在失眠时时间的流速总会变得格外慢,一分一秒都难熬,但过得再慢,清晨也会到来。
早上八点多,突兀的门铃搅碎了室内的寂静。
祁初意起身时叶泊筠恰好被惊醒,他动作顿住,擡手隔着被子安抚性地拍了拍叶泊筠:“我去开门,你再睡会儿吧。”
门外是穿着工作服的快递小哥,祁初意签收包裹时看到寄件人写着何望昭的名字,也不知里头还装了些什么东西,何望昭在寄过来时特意选了加急派送。
祁初意掂了掂箱子,没感觉到什么重量,里头也没有滚动的声音,估摸着都是本子相片一类方正的东西。
他关上门,一转身撞上揉着眼睛走过来的叶泊筠,微微一愣,忙退后两步:“你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了。”叶泊筠说,“这么早有快递吗?”
祁初意应了声,拿了拆封的小刀就席地坐下,迫不及待地拆开。
叶泊筠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往下坐。
纸箱里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本有些陈旧的笔记本,祁初意只掀开一个角就猛地按了回去,随后瞥了叶泊筠一眼。
叶泊筠探到一半的视线被完全阻挡,更加一头雾水:“怎么了?”
祁初意不吭声,只是将本子拿起来,又翻了翻巷子里其他的东西,把那本日记本压到了最底层。
第二层是一些旧时的相片,有祁初意小学到高中的毕业照,也有日常生活照,何望昭全都给他整理了出来,中间还夹杂着几张他跟关婉慈为数不多的合照。
祁初意放慢速度一张张看过去,手指在塑胶膜上轻轻摩挲,隔着光滑的纸片触碰关婉慈的轮廓。
他当时走得着急,只拿走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这几张照片是在客厅和关婉慈房里放着的,他都没顾得上翻找,不想何望昭细致到这份上。
十来张照片翻到底,最末尾的两张是他跟何望昭小时候的合照,祁初意看到那两张五六分相似的脸时愣了好几秒,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收好,递给凑过来看的叶泊筠。
再往下翻祁初意的动作就猛然顿住了,连呼吸都在刹那间放轻。
那是一个泛黄的简易信封,上头只写着几个字:致兜兜。
字迹在五年光阴的洗礼下已经斑驳褪色,可祁初意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关婉慈的字,也只有关婉慈会这么叫他。
祁初意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第一反应是去看叶泊筠,想找第二个人确认那不是他的错觉。
“是妈妈留给你的信。”叶泊筠轻声替他说了出来。
他的震惊并不比祁初意少,伸手过去的时候一颗心仿佛被高高提到了九天之上,咚咚地跳得一下比一下重。
信封在他的指尖微弱抖动,叶泊筠嗓音发紧,问道:“拆开看看吗?”
祁初意双手接过,目光凝在那几个字上望了许久,既想透过那薄薄的一页纸窥探关婉慈留给他的念想,又生出怯意,不敢轻易触碰。
把信纸从信封里抖落出来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足足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展开信纸时他的手已经浑然不受控,身体像脱离了掌控一般抖得不成样。
关婉慈的字在眼前模糊。
兜兜,这也许是妈妈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有时候总在想时间为什么跑得这么快,第一次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你还不到我肚子高,如今却是要我仰着头才能看清你的样子,但其实若是还有机会,妈妈很愿意仰着头看你走远。
原谅我自私地选择了隐瞒你,病根是很早就落下的,治与不治的区别已经不大,我也不想在生命的最后还要接受各项治疗的折腾,你不要因此责怪自己,人各有命,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唯一的遗憾是答应你要去看的演出最终也没看成,可即使看不到,我也相信你终有一天会站上更大的舞台,台下的观众足够将妈妈淹没。
从小到大,你一直有这种毅力,是个很少出差错的小孩,所以在看到你日记本上写的事时妈妈一时间确实是震惊又无措的,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了。
我只是在懊悔,过年时为什么要在饭桌上跟你谈论这件事,为什么要在最后一通电话里跟你说谈女朋友这种话,我并不希望这些话成为困住你的牢笼,原谅妈妈的无心之失。
这些观念对妈妈来说的确有些难以接受,这些话我一时也讲不出口,只能想到给你写信。你越长大,妈妈能提供给你的庇护就越少,如果在这件事上我还不能支持你,那留给我的空间就更少了。我后来想想,当初送你去学表演,不也是众人都反对的事吗?如今也是一样的,大家都不能接受的事,如果我还不支持你,那兜兜怎么办呢?
所以请忽略那些不好的言语,不要挂念,不要顾虑,一直往前走吧,去追你喜欢的人,做你喜欢的事。妈妈会一直站在兜兜的身后,就像经由你身边的每一阵风、每一场雨、每一缕阳光一样,以另一种形式陪着你。
——妈妈留。
一整面空白的纸被黑色字迹填得满满当当,越到后面字就写得越小,笔迹也越发轻,想来写这么一篇长长的信件已经花去了她不少精力。
祁初意一字一句地读到最后,眼前渐渐被水雾弥漫,每个字上都仿佛长满了钢钉往他身上扎,晶莹的水光自眼角滑落,在纸面上晕出一个深色的圈,祁初意呼吸急促地起伏,胡乱抹了把脸,慌忙想把信纸拿远些,怕泪水将它弄坏。
只是越擦,眼泪就掉得越汹涌,如何也止不住。
“小意,小意,别这样。”叶泊筠一叠声地唤着他,从他手中拿过那张信纸,平摊在茶几上,紧接着双手制住他粗暴抹眼睛的手,将他整个人圈进胸膛里,拿纸巾轻轻给他擦拭,温声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
“叶泊筠。”祁初意哭得一抽一抽的,扬起通红的眼睛看他,一开口眼眶里又蓄满了泪花,“你也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看到了。”
“妈妈从来没有怪过我……”
关婉慈在生命的最后给祁初意留下一封赦免书和一块最柔软的盾牌,尽管阴差阳错迟到了五年才送到祁初意手上,可也足以将他击溃。
关婉慈用爱为他拨开了雾,他却在雾里作茧自缚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