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6)
祝锦宸不绕弯子,直抒胸臆:“何大人,您写的《农经要略》与《疏水法》,我曾有幸拜读,受益良多。今日竟能在此与您对坐共饮,实是平生莫大快事。”
他夸得热烈赤忱,讲话也直截了当,其实不太合上下规矩。何英浩却不在意,听他说将自己的两本书都读了,面上笑意掩不住,口中却道:“景先生,你们这些生意人,嘴上都似抹了蜜糖似的,什么都给你们讲出花来。你既说读了书,我便考一考你,可或不可?”
离乡以后,一路上祝锦宸将当世能找着的技术书籍全都翻了个遍,当然是放马过来,没在怕的。何英浩也没料到他竟如此笃定信心,生怕给人面子难堪,下不来台,就先拣了几个粗浅问题来问。祝锦宸自是对答如流,反叫何英浩吃了好大一惊。
棋逢对手,这位朝廷大员也来了兴致,又提了几个书中写到的、暂时未能找到最优解答的棘手问题。祝锦宸往日赋闲时,花费时间最多就是在空想清谈上,纸上谈兵最是高招,一时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竟和何英浩热烈地打起了机锋,将攒席的花大当家抛在了一旁。
花领倒也不生气,着婢女给他俩满上新茶,又补了些点心上来,在旁笑呵呵地作壁上观。
何英浩顺手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口中称“好吃”,话头节奏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缓了一缓,就想起来眼前的人还未同他自报家门。根据他一早听说到的消息,这位凭空出现在琼江府码头的景城住景先生,似是一位与四大商行大当家们一样奢靡铺张、臭味相投的神秘巨贾,今日一见,却道闻名不如见面,花领与景城住,原来并非一路人。
何英浩将那不相干的工事话题按下,以手巾拭了拭嘴角,慢下来道:“提及拙作,一时情急失态,让两位见笑,见笑了。”
“听说景先生从南洋回来不久,平日里都宿在海船上。回到琼江,住不惯吗?”
来了来了,例行公事,背景调查。无论是谁第一时间听到“景城住”的传奇经历,肯定都是一个不信,大佬也不例外。
同样的假话说多了,也就成了真。祝锦宸轻描淡写:“是住不惯。想是海上待得久了,睡梦中没有几个浪头,还真睡不沉。”
顺着话头,他简单讲了几次过去的海难经历。原始素材来自于随船盘下的水手们,再叠加上仙家给他说的《辛伯达历险记》,两者融合拼凑而成。真假混兑,虚中有实,听起来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何英浩明显被吸引,啧啧称奇,虽有不信,转念又道:“……虽然离奇,却并非完全不能取信。我听人说,外海妖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那以歌声诱人下水的海妖,或是沉没又出现的鬼船,也都有人曾亲眼目睹过。”
这回换到祝锦宸呆住了。这些不靠谱的传说,何英浩居然也能信?还真是想象力丰富。
两人有来有往,彼此都能接住话茬,聊了几个回合,很是愉快。花领适时介入进来,引他们进内室,正式开席。走进水榭厅堂,祝锦宸就喝了一声彩。原来这正厅四面都是以大块钴蓝色玻璃所造,抬眼就能见到雨林中灯火熊熊,照亮那些开着硕大花朵的奇花异木。偶一抬眼,还能瞧见毛色鲜丽的南洋珍禽高昂着脖子,从窗下亭亭走过。
早知花领的私家园林已造到这等规模,就不送他甚么太湖石了。
幸好是块假的,没花太多银子,祝锦宸暗自庆幸。
何英浩却不太买花领的账。他对那些新鲜植物与异兽珍禽的确好奇,时不时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瞧上一眼。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就这座珍宝花园与花领说上一句好听的话。
尽管何英浩尽同祝锦宸讲话,花领面上倒也安之若素,仍是安排家仆从前菜开始,一道道往桌上端。祝锦宸不想将场面搞得太僵,就竭尽所能,将目下看着的植物与飞禽走兽都好好夸赞了一番,顺便也依着仙家给他开的小灶,现学现卖,将这些生灵的产地与习性,在席间当笑话来说,也是再侧证一层自己的身份。
说这一些不相干的动物趣闻,花领与何英浩都能参与进来,席间氛围也算融洽。祝锦宸两面觥筹交错,不忘仔细留心去观察这两尊大佛,敬酒时不意间发现何英浩手上指根处,竟有一排粗茧子,是真做过粗活的,心中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
但这样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员,下到琼江府来,到底为的什么?
肯定不可能是为了找“景城住”吃一顿饭。祝锦宸再是自恋,也没傲慢不逊到这个地步。
讲着讲着,祝锦宸不留神说了句“南洋植物,移至琼江,难免水土不服,花兄好心思”,就被何英浩一把夺过话头,借题发挥起来。
“我也是这样讲。”何英浩施施然道,“哎,我与你们提点过好几次,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不远万里移植这些花木过来,费心尽力找人看护,又有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图穷匕见。何英浩把着酒桌风向,依着自己性子,将暗藏着的包袱一个个抖落开来。他先是提及海外贸易顺差问题,暗暗敲打花领,嫌他们琼江商会整日里只知道一个劲儿拿细丝绸、茶叶、瓷器这些东西出去廉价贩售,换回来那些沉香、银子、象牙等,只能充盈自家的小金库,既不富民,也不利国,是下下策。
接着又提及东南海域走私船只众多,暗指他们琼江商会管控不力,暗放无证商船往来生意。又嫌他们商会吝啬,不愿支出银钱,导致沿海驻军设备老旧难以更新,抗倭艰难。
即使事不关己,祝锦宸在一旁也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何英浩表面上看着天真直言好说话,攻心话术其实也是一套一套。看似全程笑容可掬亲切和善,但字字句句,都是拿着尚方宝剑悬在花领头颅上,反复两个大字――“要钱”。
这个过程中,他还不忘左拉右打,时不时拿些火器、机工相关的问题,装势作态问祝锦宸几句,显出一副顶赏识他的模样来。
祝锦宸又不是那等初入名利场的小傻子,聊到这里,当然也回过劲儿,品出了几分深意来。
晚上开宴,中午通知,这样急匆匆地叫他来赴宴,不可能是花领提的,只能是何英浩本人的主意。织机怎么造呢,或许是真的想听,或许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被何英浩喊到这里来,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敲山震虎、威慑花领,好叫他有些危机意识,能自己认怂,乖乖拿钱出来给朝廷用。
――你若不听话,我朝廷一声令下,随时就能将琼江府的代理人换了。
后面排队等着上位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既是红顶商人,敢不听话么?
祝锦宸当然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他还要在琼江府混饭吃呢,叫花领不高兴了,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无论何英浩说什么,他只装傻。
至于帮花领说话,那也不必,免得惹上拉帮结伙之嫌。
花领那一边,却也是十足的能忍善辨,何英浩紧赶慢逼,他竟也都能笑眯眯地圆融应对,态度给得不能再妥帖。
虽不知今晚宴后,到底是否能真的掏出钱来,至少面子上总是完全兜住了。
但将赏钱递给家仆时,祝锦宸却留意到,他那只白白胖胖的手在桌下抖。
最后一道点心上来时,何英浩终于鸣金收兵。话头一转,又回到祝锦宸身上,问他在琼江府站稳脚跟后,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祝锦宸知道未到散场,硝烟就不算平息,此处仍是说些不相干的更安全。他对于昭华号,其实有许多绮丽畅想,但显然都不便在此间讲大实话。
略想了一想,他捡了个绝不出错的选项:“我最近与工匠一道,在研究一种水力驱动的新式织机。”
花领不将工程技术放在眼中,不会更多生疑;何英浩唯有在技术上诚挚真心,回到最初的纺织机上,也能教他放心。
“琼江一带,一年四季,气候温暖和煦,也没有明显的枯水期。所以我想依琼江沿岸,搭建一些结合水车设计的织机。若能以水流代替人力,那么只要安排一些望哨值班的人,就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间不无歇地织出布匹了。”
想到这个主意后,他已做过好几版方案,与织工师傅与相熟的木匠铁匠也一道商讨过,又获得仙家首肯,因此正有十分自信,眉眼飞扬。
祝锦宸自己却不晓得,他说到此处时,满面发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即使已经过精心化妆,扮成一个庸常商人模样,也仍挡不住一身锋芒锐气。
何英浩见他如此,不觉也受鼓舞,少年意气顿时被激起,拊掌朗声道:“好!好!我从前翻阅古籍,见到前朝之时,亦有人尝试过水力纺织机。但因机械体积过于庞大,运作又容易被季节天候影响,最终还是未能推广开来。后来改朝换代,战火流离,这桩发明,就被人遗忘了。”
“我这里从前搜罗过一些相关资料,回驿馆后,我即刻修书,着家中快马加鞭,差人送来!”
祝锦宸心下大喜,但又不敢妄动,小心去瞧花领眼色。他能察言观色,花领也很是满意,这会儿带头举杯,三人一道,干了一杯。
何英浩放下酒杯,面色微醺,又激声道:“其实我这回到琼江府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