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夫君
马车缓缓前行,等确信桓继并未再追上来,臧宓推开身侧几样杂物,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冷汗,隔着一道帘幕,转头望向城门的方向。
细算起来,自刘镇出征,她与他已将近五月未曾见面。此时明明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连撩起车帘来看他一眼都不能。
她心中无限眷恋不舍和期待,希望他能发现自己就藏在前头的马车里,却又怕泄露了踪迹,被桓继察觉端倪。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桓继掌控宜城军,稍有差池,等待她夫妻和孙家的,就是满门屠戮和血洗。
因此臧宓也只得尽力平息心绪,忍耐着,故作淡然地将匕首插回鞘中,妥帖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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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帝竟给刘镇下过诏书,这个消息可吓得桓继眼皮一跳,面色一沉道:“你是圣上一手提拔,难道当真受此诱.惑,生出反叛之心?”
刘镇鼻中轻嗤一声,笑道:“大将军以为呢?”
桓继沉吟片刻,皱着眉头,捋须道:“谅你也没那个胆子。否则哪敢叫我知晓。”
又追问道:“废帝如今行踪何在?”
刘镇驱马行至桓继身侧,低声道:“我将他关押在京口一间院落中,日夜叫人看守幽禁。因接到孙家的丧报,恰也想趁此机会回一趟宜城,将内人接到身边。稍后再亲自押解他上京。”
桓继听他此言,神色变幻莫测,疑心道:“如今圣上四处率人追捕废帝甚急,你如何还有闲心将人关押在京口,自己却往宜城而来?”
刘镇抖了抖马缰,嗤笑道:“废帝文不成,武不就,实则不足为患。末将以为,圣上并无必要将之放在心上。而孙将军从前器重我,我岂能不回来送他最后一程?我娘子身怀六甲,必然也日日盼着我回来。”
桓继便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一眼刘镇,忽而想起他并非出自高门,不过生于乡野蓬门荜户间,这般见识短浅也在所难免。
擒住废帝是封侯拜相的不世功业,若能亲自押解他上京,只怕桓奕要赏他个万户侯。因此桓继心里的算盘拨得叮当响,有心想与刘镇分一杯羹,抢下这份头功。
“你远来风尘仆仆,又要往孙府祭拜,我此时便不叨扰你。今夜亥时,你到城南府城河上桓家的画舫来,我设宴款待你,与你共商大计!”
桓继用力拍了拍刘镇的肩头,语气里充满暗示的意味。刘镇心领神会,与他做下约定,而后打马往城中去。
桓继哪管刘镇是不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此时一门心思只想在晚宴上毒杀刘镇,而后直奔京口,活捉废帝,往京都邀功领赏。因此,待刘镇一走,便吩咐底下心腹之人去为晚宴做准备。
他素来也曾听闻刘镇的勇武之名,为免事情横生枝节,出了岔子,因此除了毒酒,桓继还特意召集了几十名刀斧手埋伏在画舫上,务必要令他有来无回。
等一切准备停当,桓继只觉万户侯的爵禄封地已如探囊取物,展开纸笔,亲自手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往帝京给桓奕,自言察觉废帝踪迹,择日将押解罪人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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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孙家报丧之人曾提起当日曾见过臧宓,刘镇辞别桓继,便径直往孙家去。
到达京都的第一天,他便遣长民带人回宜城接臧宓,只是到底晚了一步。听闻臧宓前日已被旁人接走,长民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来,只是人海茫茫,要往哪里去寻?他心急火燎离了宜城四处寻人,恰又错过臧宓写给他兄嫂的信。
直到张参将带信来,说是臧宓与顾嬷嬷等人雇船往京口,刘镇这才晓得臧宓险些被人掳走。
而孙家报丧的仆从接踵而至,听闻臧宓的消息,虽千钧重担压在肩头,无故离任是重罪,刘镇仍决定亲自往宜城走一趟。
他心中隐隐有直觉,臧宓不会独自贸然去京口,而宜城又有桓氏的守将在,她一旦回去,又是羊入虎口。孙将军死于非命,臧宓势必会借孙家之手,向他递话求救。
孙府他从前曾来过许多次,往日里总是一派鲜花着锦的气象,可今日却是愁云惨淡,四处悲声。
刘镇忆起往日这位老将军的音容笑貌,想当日自己新婚,他拍着自己的肩头爽朗大笑,心中不由沉重。
吊唁之后,瞻仰过遗容,刘镇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到孙无终颈项下青紫的淤痕。会客的花厅里,等孙贤声泪俱下,讲述当日自己躲在书房外曾听到的秘事,刘镇不由攥紧了拳头。
可桓氏势大,京中势力盘根错节,而今要推翻,谈何容易,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臧宓嫁给他,吃过许多苦,他们的孩子尚未来得及出生……
刘镇蹙眉,沉凝不语,只揉着额心,顾虑重重。
孙贤见他为难,也不逼迫,这般大事,总需有个思虑权衡的过程。
而后刘镇问起他当日在客栈中与臧宓相见的情形,又问臧宓可曾托他带话给自己,孙贤便叫小婢上来,带他去客房见一个重要人物。
刘镇未曾料到这重要人物竟就是臧宓,而臧宓虽晓得这两日兴许有机会能见着他,却也根本不敢抱太大希望。
因着连日车马劳顿,路上自然条件好不到哪里去。在客院安顿下来之后,顾嬷嬷备了热水,伺候臧宓坐在桶中,沐浴洗发。
雾气袅袅,顾嬷嬷一面往她头发上抹皂角做的香胰子,一面絮絮念道:“娘子合该多吃些黑芝麻,将来孩子生下来,睫毛会又浓密又卷翘。”
臧宓轻声“嗯”一声,将手臂靠在桶沿上。因昨日夜里没睡好,白日又坐了大半日车,身子疲乏倦怠,有些昏昏欲睡。
刘镇进门时,两个小丫头正整理着行李,抬头见他进来,不由雀跃欢喜,才要往内室通报,刘镇却挥手让二人径直退下歇息。
进得内室中,听见她偶尔温声软语,与从前并无二致,心中便如灌满了滚烫的一腔水,灼得喉咙嘶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顾嬷嬷转身将胰子放在皂盒中,乍然见刘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身后,吓了一跳,才要起身问候,刘镇将手指压在唇上,挥手让她站到边上去。
臧宓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才均匀地抹上了胰子,露出一段延颈秀项和线条柔美的肩背,因正洗头,背对着顾嬷嬷坐着,眼睛轻轻阖起。
刘镇将长刀轻轻放在旁边案桌上,挽起袖子,接替了顾嬷嬷手中的活计。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粗壮许多,上头满是老茧,手下力道又不似老嬷嬷一般,懂得拿捏分寸,因此才上手,臧宓便蹙着眉头,嘶了一声:“嬷嬷轻些!痛呢!”
刘镇秉着呼吸,弯着腰,依言将力气放得极轻柔。可这般像怕踩死蚂蚁一样小心翼翼,臧宓又觉洗不干净,自己伸手去揉发丝,哪知却摸到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分明不似女子。
她尚未反应过来,只蘧然一惊,想着这是在旁人家中,怕是遇着歹人生了恶念,手指一下用力,在刘镇手背上重重一挠,惊慌地朝浴桶另一侧扑去。
刘镇见吓着她,忙伸手揽在她身前,唤她道:“阿宓。”
臧宓听他这一声,眼圈顿时红了,心中一时委屈,一时惊喜,抱着他手臂稳住身子,却又觉他这手放的位置太过暧昧,想着顾嬷嬷在边上,忙拍了他手臂一下,叫他收回了爪子。
顾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拾掇起臧宓换下的衣物,匆匆退了出去。
刘镇起身闩上门,而后坐到浴桶边的小板凳上,逗她道:“阿宓,叫声夫君,为夫给你洗头,保管比顾嬷嬷伺候得周到些。”
臧宓性子内敛,平素根本叫不出口亲密的称呼,只如旁人一般叫他刘镇。上一回唤他夫君,还是被他弄得连连求饶之时。回想起来,只觉如隔着半辈子一般遥远。
臧宓脸上微红,只嗔他一眼,偏着头自己伸手搓洗起头发,慢声埋怨他道:“你手脚重,能洗脱一层皮,才不要你给我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