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池青道和君闲在庭院里坐下,石兰奶奶坐在二人对面,石兰进屋泡了四杯茶之后坐到了她奶奶旁边。
老人家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大蒲扇,但早已经没了纳凉那般悠闲的兴致,也许自己的孙女可能瞧不出来,她毕竟比石兰多活了好多年岁,走过的桥比石兰走过的路都多。
像殷白那样手握重兵、戎马征战的人,身边的朋友又岂能是等闲之辈,何况殷白身中蛊毒,从石兰当日回来告诉她,她要收拾东西去西南军驻地,她就知道西南军中绝不仅仅像传出来的消息那样,殷白只是偶感风寒,必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阿兰这个丫头也直到前几天回家取东西才告诉她,殷将军中了蛊毒,已经昏迷不醒。她作为一个苗人,听见蛊毒竟有几分陌生,同时血脉里又有什么东西被激发,既然牵扯上蛊毒,事情就不会简单,这其中必定牵连甚广,有些往事,她不想让石兰知道。
这个孙女是她唯一的指望,女儿女婿接连丧生,她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但她不想再把石兰牵连进任何跟蛊毒有关的事情。
池青道窥破老人家的心思,她忽然望向候在一旁的小兵,道:“殷将军同我说,还想要兰大夫去一趟军中,就劳烦你带兰大夫过去吧。”
小兵微愣,军师让她领人到茶林寨去找兰大夫,可并没有交代她要带兰大夫回去,可军师都对眼前这两人客客气气的,小兵没理由回绝对方,她很快反应回来:“是,兰大夫请。”
“殷将军又出事了?”石兰不疑有他,进屋去拿了药箱,向奶奶道别,神色焦急,也许殷白在崔正初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时常如此反复,故此她才这么着急。
“没有,”池青道的话让她的心落下来,“就是有些头疼,劳你去看看。”
直到那小兵和石兰走出庭院,老人家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池青道也好单刀直入:“奶奶,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茶林寨的?”
“五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的夫郎刚为我生了个女儿。”
正因为如此,她才急着要从原先的寨子里迁出来,可爱的女儿,贤惠的夫郎,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看见了未来之路的光明,但母亲死去的阴云依旧停在她的头顶上,方才阿兰在这里,她没有说出来,母亲也死于她自己培养的蛊虫之手。
她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的美好生活再被蛊毒所摧毁,母亲的死已经让她一痛再痛,女儿尚在襁褓之中,她得保护夫郎和女儿。
当时有人因为寨子的蛊毒和明争暗斗萌生了离开寨子的想法,尽管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危险,她还是半夜背着女儿牵着夫郎离开了。
五十多年前,恰逢闻松岚登基后不久,关东闻氏落败,并且不断遭到打压,朝廷中的关东闻氏子孙也被一贬再贬,但这个时候,关东闻氏咬牙挺了下来,直到后来闻松岚实在逼得太紧,大有株连九族、斩草除根的意味,让关东闻氏走投无路,不过短短几日就销声匿迹,此事也成为先帝的一块心病。
“那您离开原先的寨子后,还和原来寨子里的人有联系吗?”
“原本是没有的,”老人家的目光暗了暗,“大约三十多年前,与我同族的族姐也来到了茶林寨,但她既不是投奔我来的,也不是外迁来的,而是逃命来的,她告诉我,寨子里面全乱了。”
池青道也眼神一变,大康二十二年年初,闻松岚派出禁军统领林苛率一百骑兵,雪夜夜骑,快马加鞭赶到了关东,传闻禁军统领林苛奉了皇命赐关东闻氏自尽,若是有人不从,可就地斩杀,但禁军到了闻宅,那座百年来兴旺昌盛的宅子只留下了皑皑白雪,林苛唯恐自己交不了差,几乎将整个关东都翻了一遍,都并未发现关东闻氏的任何踪迹,在此之后,这位禁军统领也被赐死。
闻松岚就算是真的要赶尽杀绝,也要顾及她皇室的脸面和天下百姓的看法,关东闻氏毕竟与她同出一脉,林苛办事不力,将她的密旨闹得人尽皆知,这个骂名也只能由林苛自己来背。
大康二十二年初,也差不多就是三十多年前,时间对上了,池青道继续问:“发生什么了?”
“有外族人到了寨子里,人还不少,他们在寨子里大开杀戒,挟持了寨主。”
老人家原先的苗寨里都是生苗,既是生苗,便很少与外界联系,苗寨隐于大山深处,自当更加隐秘,一般是不会有外族人进入苗寨的,更何况是如此多的外族人,不排除这些人就是西逃进西南十万大山的关东闻氏。
“族姐当时非常惊慌,加之她被人用剑砍伤,没过几天就死了。”老人家闭上眼睛,她虽然与这位族姐交情一般,也没什么来往,但人一旦老了之后,就很容易挂念很多东西,她摇了摇头,人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再挂念也挂念不上了。
“那您还记得寨子的名字吗?”
“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不敢忘,临河寨,面临大河,由此得名。”
“如果请您带路,您还能找到这个寨子吗?”
知道寨名,又能找到人带路,找到这个寨子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老人家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山本就千变万化,况且苗寨也很有可能另寻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恐怕不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既是如此,池青道也不能勉强,这位老人家明显就避讳谈当年的事情,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么多消息,足够了,池青道站起身,低头弯腰:“多谢。”
君闲也向老人家弯腰道谢,正当他们两人告辞之际,老人家却忽然叫住了他们。
“慢着,殷将军对我们家有很大的恩情,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们,也算是报答她了。”
老人家转身进了屋子里,不到一会儿就拿着一块羊皮出来了,时隔多年,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这是当年我那族姐画的地图,她念旧,拜托我以后把她葬回临河寨我们家的大墓里,我推说我不记得地方了,她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画了这张地图。”
勾勾画画,全是家的方向,族姐跟她不一样,她这么多年,即使还能回想起在临河寨的岁月,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可族姐一直都是临河寨的人,她生在那里,也想埋在那里。
老人家的眼角似乎有泪光,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全了她族姐的心愿,她实在是不想回那个地方了,那个地方尽管有她和母亲的快乐时光,但也有母亲死亡的痛苦回忆,更有残忍的蛊毒时时刻刻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她将族姐葬在茶林寨最高的地方,遥望临河寨的方向,希望族姐九泉之下能够理解她。
“谢谢。”池青道将羊皮贴身放好。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回到西南军中了,原先那些寨民送的东西也被池青道有意留在了石家,君闲和池青道来的时候怀里都是东西,而今空了,连带着心里也空落落的,君闲被这种认知惊到,明明已经柳暗花明,为何心上全无轻松,再去看池青道,她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围安静得可怕,也许正是日头盛的时候,鸟兽也躲懒在家,君闲为了松快松快气氛,问道:“我们能顺着那个找到地方吗?”
池青道扭头看向君闲,发现王夫有些小心翼翼,她灿然一笑,安慰他:“一定能的。”
紧接着她又问:“回去了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气氛当真松快了起来,君闲认真想了想,“桑葚,西南的山上应该有好多桑葚吧,我想吃。”
他刚刚看见石兰给了她奶奶满满一包桑葚,看得他眼馋。
“好,回头我就给你摘,把漫山遍野的桑葚都摘来给你――”
池青道忽然停住了,她刚刚一直在想好像这条路有什么不一样了,现下她终于明白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只有她跟君闲的声音,跟蝉山的静谧如出一辙。
池青道将手按在自己的剑上,今日出来,她的身边就只有君闲,一个影卫都没有带,在这条路上伏击,也会是最好的机会,这个机会还是她平白无故送给人家的。
刀划破风凌空而来,池青道躲开,依旧是黑衣黑面巾长刀,人家用这样的人就跟不要钱一样,哪像池青道还要顾忌几分,对方有用就留着,没用就启用蛊毒杀掉,当真是省心又省力。
算一算有十来个人,若是池青道孤身迎敌,以她自己的能耐,她想要杀出重围并非不可能,要命就要命在她的左手拉着君闲。
但池青道将君闲的手拉紧,低声嘱咐他:“你尽管贴着我,拽住我的衣服。”
她害怕待会儿与这十个人打起来,她会自顾不暇,更害怕君闲会松手,她不厌其烦地说:“我不希望你松开手,我的剑只能在我手里,否则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杀敌。”
君闲望着池青道的侧脸,坚毅狠决,他死死拽住池青道的衣服和手,打定主意,就算是自己的手断掉,他也不会放开手,比起他跟在池青道身边,显然他松手会让池青道顾虑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