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沈嘉民整夜不能入睡。偶尔翻身、揉眼，时钟的秒针在寂静中像铁锤敲打，敲碎他的尊严。

从小含著金汤匙的长孙，他骨子里一直认为自己高人一等——那个艰难的年代，他与叔叔携家带眷，带著金条奔香港；可沈嘉伟却揹著书包去北方读书，踏上平凡的道路。他常想，即便家道中落，也不能丢了家族的荣耀，不能向任何人低头。

他明白，自己诋毁一个与他儿子一样大的女人不近人情，可从小习惯被尊重的他，一旦被触犯底线，就无法收回口中的箭。

一直以来，只有阿娘与苏清清会依顺他，即使他不多说话，她们也缄默配合。他在她们面前才觉得自己还算「有面子」。但事到如今，他才惊觉，也许这份依附是建立在惧怕，而不是爱。

或许，就是因为他那一抹傲气、那一次抓她头发的粗鲁——如果他不那样使劲，她或许真的不会走。

「她竟然敢走，一走了之……」他在黑暗中低语，话语如砖块砸向心脏。

一大早，他想打电话到旅行社去确认，但回想起上次在电话中被陈程责骂：「苏清清是单身，你冒充她的先生是不是不要脸！」尽管他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那语气却让他能马上辨认出脱稿的敌意。他忽而意识到，他不想被那样的声调牵著走。

他打开电话，拨给旅行社：

电话那头，小橘的声音清澈又礼貌：

「您好，这里是xx旅行社，请问找哪位？」

他咬牙，声音故作平静：「请问苏清清经理在吗？」

小橘道：「苏经理正好出差了，需要帮您转达吗？」

他沈住了气：「那……这次去哪？」

小橘回：「苏经理她去海南了。」

他把电话啪地挂断，挂断的声音在他耳边沉默良久。

他站在房间中央，空气冰冷，像刺入肺腑的海风。「海南」二字却像一把无形的刀，割得他深深难受。

沈嘉民忽然握住手机，指尖发白。他想再试一次给她传讯息，他清楚那声音一出，却再也不能出现反弹了。

他想起阿娘和小郁的对她的宠溺，也想起儿子口中那句「阿爸」，那稚嫩却又不容拒绝的音调让他慌张。若苏清清走了，他该如何面对他是被选择的那一方？他的人生价值，他的面子，将何去何从？

「她不可能不回来……她不会真的离开她不可以！」

他抱头啜泣，泪水像解开堤防的洪流，浑身失控。

「我欠她的，那么多……」

他想起那个夜里她对他说的一句：「你不可能离开小宝。」恐惧、愧疚、骄傲，全在胸口捶打，让他痛到不能呼吸。

沈嘉民的失控，既是傲慢的后遗症，也是恨意与依赖的结合。

他自私自大，却又像娇弱的孩子，一旦失去控制，就会恐惧地发疯。他不敢想她离去的画面，那对他，是超越荣耀的打击。

他并不是无能，而是从未接受她「敢走」的事实。这一切，都在这颗「高贵的」心里疯狂炸裂。

一早醒来，阿娘坐在客厅等著小郁送小宝上学回来，她的眼神总不自觉望向门口，神情焦灼。苏清清来到这个家已经快五年了。她还记得，小囡带著小宝初来上海那年，才二十出头，人生地不熟，连这座城市的模样都没摸清楚，便一头栽进了生活的奔波。

这些年，苏清清什么都撑下来了。打工、带孩子、照顾嘉民，还给自己找了份体面的工作。长得漂亮，却从不张扬，说话也总轻声细语，连委屈都藏得好好的。阿娘最记得的是，每次提起小宝的事，她眼里总藏著无比坚定的温柔，像是再大的苦都甘之如饴。

「这孩子，若是真的走了……」阿娘轻声喃喃。

小郁进门，换下鞋，把早餐放在桌上，一眼就看出阿娘心里有事。她走到阿娘身边坐下，轻声问：「妈，是想清清的事？」

阿娘点点头，声音微颤：「她这些年辛苦，又孝顺……我就是怕她不回来了。」

小郁倒了杯热水，握住阿娘的手，语气既温柔又坚定：「妈，我问妳，苏清清是不是乖？」

阿娘点头：「嗯，很乖。」

「那她的懂事，跟她这年纪相符吗？」

阿娘沉默，眼眶泛红，最终一滴泪还是掉了下来。

「妈，小清真的不容易，她背的责任太重了。这么年轻，早早生孩子，那不是她想要的。这几年，她对这个家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

阿娘声音微弱：「可嘉民……他一个人过得下去吗？」

「妈，妳怕他养不活自己？他不是没有手没有脚。他有儿子，也有你这个妈妈，他不是没人陪。」

阿娘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角：「她要是真走了，我会想她的啊……」

小郁的声音轻下来，像是为她解开一个结：「那妳就像妈妈那样，给她一份祝福吧。她不是逃，是终于决定去为自己活一次。」「我和嘉伟商量过了，小宝我们可以带著照顾，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小宝乖，他也喜欢我们家。清清的担忧，我们可以接下来。」

阿娘紧紧握著茶杯，指节泛白，许久才轻声问：「她知道吗？」

「她如果回来找我们，我们就告诉她：‘我们愿意帮她，给她自由。’」小郁说得坚定。

「如果她说不出口，我们就自己去找她，去把这句话亲口说给她听。」

阿娘低下头，眼泪终于流下来。她一直当清清是自家人，但这一刻她才明白——当家人不是绑住，而是放手。

「我舍不得这孩子呀……」她哽咽。

「那你就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祝福她吧。」小郁把母亲的手握紧。

「祝福她找到一个真正会疼她的男人，一个不会把她当成佣人和工具的家。」

阿娘轻轻点头，像是做出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她伸手抚摸著沙发角的毛毯，那是苏清清去年冬天买给她的，她说老人家怕冷，这个毛毯触感柔和、不起静电。她又怎会不记得。

突然间，她低声说：「我有一点希望她不要回来。」

小郁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