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科莱恩的面色不变,他和伊洛特对视着,在愈发昏沉的宇宙之中,这对兄弟终于坦诚相对,暴露出他们的本性。
伊洛特突然觉得这一切很讽刺。他和科莱恩互相欺骗、互相耍弄了一辈子,从他们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了。科莱恩有句话说得没错,在最初的时候,他只拥有科莱恩,而科莱恩只拥有他,他们分享过年幼最纯粹的一切,可本性难移,最终疏途也是意料之中。
“你还站在这里。”
科莱恩手指点了点伊洛特的方向,略显疲惫地坐在指挥室充满科技感的座椅上。他在今日第一次露出了疲态,从伊洛特突如其来的叛变开始,金翎羽的发狂,初代雄虫的复出,战乱和帝都星虫族的动摇,一切发生的飞快又接踵而至,让科莱恩这个虫族的统治者反而显得多余。
科莱恩的面容其实极为俊美,骨相和伊洛特也有三分相似,当他收敛挥之不去的戾气,露出疲态时,竟也看上去像是个普通的俊朗雄虫。
伊洛特口中的血腥味更重。他知道科莱恩在暗示自己仍然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死乞白赖的姿态,他还是想要科莱恩放过自己的属下,想要科莱恩停止对于机甲的控制,只要科莱恩一个念头,他那些属下仍然还有活命的希望。
他说得决绝,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眼看着生命在自己的面前流逝,做不到放弃一丝一毫飘渺的希望,即便那可笑的希望才是最终将他拉入深渊的源泉。
“我是的。”伊洛特轻轻说,他手腕挺直,灰色的触须如臂使指出现在他的掌心,像粒子剑一样驯服——这是伊洛特第一次调动这个刚刚进入他身体的触须,却感觉宛如昨日。和他失去的那根触须一样,新的灰色触须也黏黏糊糊,在他的精神海里念叨着“保护”的絮语,它也像个思维混乱的幼崽,所有的念头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伊洛特的面前。
它们是一样的,它们就是他。
一个雄虫有多么坦然,才能把自己脆弱又毫无保留、只剩下原始的目标和欲望的一部分留在另一个虫的体内?伊洛特不明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雄虫敢这样做。他错过那个雄虫太多了,误解他又太多了,若是今日还有命活下来,他——
他不敢再想,将手中的精神触须如同粒子剑一样,指向科莱恩的脖颈儿。
“放了他们,不要阻止我。科莱恩,你不是金翎羽的狗,称他为父神,你不会甘心。所以,不要阻止我唤醒军雌,否则……我会杀了你。”
伊洛特的手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颤抖,可他的眸子却在细微的抖动。科莱恩的唇角拉得平直,似乎在隐怒,可是他的目光却也没离开伊洛特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
“我很失望。伊洛特,我以为我把你教得更好。真正的王者从来不会把底牌交代干净,心软只会让你陷入深渊。”
“不要废话了,皇兄!放了他们!”
伊洛特再也止不住手指的颤抖,他将利刃贴近科莱恩的脖颈儿,一道殷红的血线顺着科莱恩养尊处优的皮囊,缓缓滑入他华贵繁复的袍服。
刺痛使科莱恩轻轻抽气,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伊洛特在怒火和焦躁中泛粉的面颊,看着他那双摇摇欲坠却也怒火高涨的眸子中隐藏着的,无比甘美的绝望和痛苦。
“你杀不了我,我的弟弟,你下不去手。”
科莱恩话音未落,伊洛特五指成爪,刺进了他的锁骨。雄虫从未体会过的剧痛令科莱恩面色发白,却让他的神情更加邪佞,滑腻的目光如同跗骨之疽,令伊洛特呼吸急促,手指颤抖再也无法掩饰。
“失去了我你还剩下什么,伊洛特,你看着我!”
科莱恩突然厉声说,几十年来的驯化到底让伊洛特本能地看向他,通红的眸子聚集了倔强的泪光,那一瞬的脆弱让科莱恩也蓦然一滞。
伊洛特杀不了他,他将伊洛特驯化得很好,从内而外都是他的印记,谁也无法染指。
“失去了我,你怎么活下去?皇父贪恋你雌父的容貌,你雌父失去了一切,只得到你的降生。没谁在乎你,伊洛特,皇父看到你的容貌似你雌父的那一刻,你知道他的目光里是什么吗?从破壳的那一刻,你只有我!一直以来只有我!你的生命是我的,你的尊严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不管雌虫和亚雌的造物主是谁,你的造物主是我!你杀不了我,血脉相连,没了我你怎么坦然地面对过往?凭借那个不知所谓的雄虫和他下作的蛊惑?”
随着科莱恩狰狞的话音落下,伊洛特身后的翅翼凭借本能张开,歇斯底里地扇动着,像破茧的蝶企图挣脱死亡的束缚。泪水滑落伊洛特的眼角,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五指在科莱恩的锁骨上撕出更大的伤口,虫化的指尖却渐渐变回了原状。
他下不了手。科莱恩是对的,或许这也是他被驯化的结果,他没法下手。
杀死科莱恩,这件事情他从小到大幻想过无数次。最开始,这个念头突兀出现在他被科莱恩抚摸过腰线后惶然恶心的梦里,后来,随着他身边的同伴、朋友、同僚渐渐被科莱恩拔除,他重新变得形单影只,就开始频繁地梦到自己手中的光剑刺穿科莱恩的胸口和脖颈。
可科莱恩的血真的滴落到他手上,那些最初的、几乎被淡忘的记忆却又浮光掠影似的投射在他的脑海里。雌父凭借容貌成为雄父的一时见猎心喜,却因为军雌冷硬无趣的性格很快失宠,连雄主的信息素都得不到,日渐衰弱。直到有一日,令整个虫族羡慕的平民军雌皇妃在病痛的折磨中停止了呼吸,三岁的伊洛特缩在雌父冰冷的怀抱里,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雌父的最后一句话。
“伊洛特,不要被雄虫标记。伊洛特,不要相信他们。”
年幼的雌虫崽不哭也不闹,既理解不了死亡,也不知道什么是求生。一日后,将浑身僵硬的他从雌父僵冷的怀里抱出来的,不是机器人,是科莱恩。
这巧合匪夷所思,没有雄虫会在乎自己所谓的雌虫和亚雌兄弟,更何况是庞大又冷酷的皇族。但那一日偏偏科莱恩走过了那座宫殿,偏偏在一片寂静中捕捉到了伊洛特的僵冷的呼吸,偏偏他一时兴起。
这对伊洛特而言未必是一种幸运。科莱恩身为皇子,比帝国那些恶心的雄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高兴时逗弄伊洛特,恶劣时又恶毒地驯养伊洛特,甚至说过“如果他早蜕变几年,伊洛特恐怕就是他的雌子”这种污言秽语来玷污伊洛特的雌父。
但他没让任何雄虫伤害过伊洛特,包括他们的雄父。他让伊洛特以不光彩的出身,活得比帝国任何一个雌虫都光鲜。就像他所说,只要伊洛特更“上道”一点,“受教”一点,只要伊洛特能放弃他无处不在的慈悲和善良,只要伊洛特能变得自私冷血,不在乎那些亲近的虫,不在乎其他任何虫,不受道德的折磨和良心的谴责,他就永远不会坠落。
可这从来不是伊洛特想要的。他做不到摒弃良知和骨子里的善良,宁愿自我放逐、自我折磨,也不肯屈服现状,就像他此刻无法杀死科莱恩一样。
“你犯下的罪行,死千百遍都无法偿还干净,但能审判和杀死你的不是我。你说的对,我在你眼里总是软弱、无知又倔强,浑身上下全是软肋和不该有的坚持,被你轻易拿捏在手里。但这一次,你的游戏彻底结束了,科莱恩。欠你的,我还清了,你也不用继续表演,你不在乎我的死活,当初神殿的六芒星阵启动前,塞拉公爵察觉了异样,他想要离开,你将我派进神殿蒙蔽他,就做好准备将我也献祭在神殿里。”
“你说的对,我确实想不通活着的意义,但我很早就知道,我不是为了你活。你说没虫在乎我,你错了。我在边远星系遇到一个混血虫崽,他在乎。我……的雄虫,他也在乎我,只是我先前一直不肯相信。”
伊洛特渐渐退后几步,金色的双眸中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绝望,像网一样蔓延。科莱恩笃定他不敢杀兄,而科莱恩的死也只会让机甲彻底报废成废铁,瑞安等虫仍然不会有生还的机会。只有科莱恩主动放弃,他们才能得救,可是伊洛特太没用,他骗不了科莱恩,也救不了瑞安他们。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活着,皇兄。”他突然说,双翅展开,撕裂了飞艇的舱壁,宇宙的罡风灌进来,撕扯着他的长发,他凌乱,破碎,苍白的惊人,而科莱恩胸中的暴虐和戾气却缓缓消减,他看着伊洛特,紧紧握起了拳:
“你在责怪我,伊洛特,你怎么敢?神殿之事,我当然有错,但你活着回来了,而我满足了你所有要求,让你重回了第一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塞拉、革命军暗通款曲的小把戏吗?你以为我蠢到被你蒙在鼓里,你以为我真的被你虚伪的哭泣所骗,没有雄虫能忍受自己的所有物被别的雄虫玷污!”
不知为何,科莱恩的话越来越急促,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而超出掌控的一切几乎让他发狂,可是伊洛特却再也没有回应他。金眸雌虫擡头,将目光锁定在了纹丝不动的军团上,此刻,他没有了机甲的保护,没有了手下的掩护,强行唤醒军雌,他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但这也是他要赎的罪。瑞安等虫因他的无能而死,他救不了他们,甚至无法杀死科莱恩为他们报仇,只能在完成任务后以死相抵。
至少在他死后,这个种族还有希望。
伊洛特仿佛没有听到科莱恩急促的声音和嘶吼,他走向被自己的翅翼撕裂的舱壁,在飞艇的警报声中向宇宙中去,而科莱恩暴戾的眸子里刻着伊洛特的冷淡决绝的背影,狰狞的面容终于浮现了一道裂痕。
生平头一次,傲慢如他竟也感到恐惧。
不该这样结束……不能这样结束!伊洛特是他的,永远都是,生由他,死亦是!不该如此,为了那些下贱的军雌,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永远都在背叛自己!
“他们没死。”
他从牙缝里蹦出来这几个字,仿佛这是对自己的羞辱——他确实没杀瑞安等背叛者,伊洛特正在超出掌控,而他需要筹码,需要握住伊洛特的软肋确保伊洛特不会离开他,不会像现在一样——真的放下了。
原来,他不害怕伊洛特恨他,他甚至享受伊洛特的虚情假意和憎恨。
他怕伊洛特死亡般的平静。
“他们没死,我不会杀死你在乎的手下,满意了吗?伊洛特,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真以为你那不知所谓的雄主和藏头露尾的圣光能阻止得了金翎羽?父神筹谋了整整万年,你一定要为了憎恨站到神的对立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