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西藏的青春

留在西藏的青春

2018年5月份，破天荒一般，居然有猎头主动联系了马锦超，推荐他到一家新三板企业工作。正一筹莫展的马锦超，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三天后，猎头安排了面试。面试官是公司老板和人事经理，两人都是女性。双方谈的岗位，是总裁助理。马锦超这才知道，原来这家公司的老板，被员工们称作总裁。又过了几日，马锦超顺利入职。约定的月薪是一万两千元，“五险一金”都有，且为双休。这对马锦超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工作机会。

总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个子不高，身材圆润，齐耳短发，快人快语，十分干练。马锦超初来咋到，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试用期，他按时完成了总裁下达的每一项工作任务。由于表现优异，颇得总裁赏识。总裁出差或是参加商务活动，经常会带上马锦超。2018年7月份，马锦超与总裁一起陪同大型考察团赴西藏考察。考察历时半个月，接触了政府机关、企业、高校、科研机构等多家单位。考察团的行程和后勤保障，都是马锦超规划和安排的。在西藏期间，考察团成员大多有高原反应。马锦超事先准备的藏红花口服液，抗高原反应药片，还有氧气袋，派上了大用场。考察进行的异常顺利，没有一人因高原反应而掉队。经过磋商，公司还与西藏的高校和科研机构达成了合作意向。马锦超由于之前进过藏，这次表现出了极强的高原适应力。

考察结束后，总裁对马锦超的认可度提升了一大截。当时，公司在西藏山南市设立有两家子公司，亟需总部派人去西藏任职。总裁三番五次找马锦超谈话，希望他去西藏担任子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公司给外派西藏的员工提供了丰厚待遇，不仅包吃包住，在原有工资的基础上，每月增加高原补贴九千块钱。马锦超要是去西藏的话，月收入能达到两万一千块钱。一方面，西藏当地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的的确确是巨大的挑战。另一方面，马锦超因网络赌博欠下了三十多万债务，正是缺钱的时候。经过再三权衡利弊，他最终决定去西藏任职。

2018年8月中旬，马锦超正式驻西藏工作。驻藏工作初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广袤的土地，触手可及的蓝天，壮美的雪山，光碧耀眼的寺庙，虔诚友好的藏民，让马锦超产生了人在画中的错觉。然而，一个月下来，他体会到干燥缺氧的气候，强烈的紫外线，对身体摧残的是何其厉害。先是公司的总经理，喝完酒后胃出血，不得不立即回厦门治疗。总经理因健康问题无法履职，马锦超火速升职为总经理，工资又涨了一千块钱。本来升职加薪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想到原总经理垮掉的身体，马锦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能想的到，说不定自己哪天也会重蹈总经理的覆辙。因为海拔较高，水加热到八九十度就沸腾。饮用这样的“开水”，使马锦超经常腹泻。空气干燥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洗完的衣服，甚至无需到户外晾晒，仅挂在室内一天就能自然变干。他的嘴唇裂开了口子，无论喝多少水，涂多少次凡士林，就是无法愈合。每当吃饭的时候，嘴唇就会流血，疼的人压根儿不知道饭菜是什么滋味。在西藏工作的丰厚待遇，真不是白给的！发了工资后，马锦超留下两千块钱应急，其余的钱全部还债。艰苦的工作环境，能给他的生活不断增添希望，这也许是他坚守西藏的最主要原因了。

又过了几个月，马锦超发现环境挑战还是次要的，更大的挑战来源于工作。确切地说，都是因为公司资金紧张引发的问题。马锦超到西藏工作后，第一个月顺利拿到了工资，第二个月公司就开始拖欠工资。公司不仅拖欠员工的工资，各种材料款、工程款、水电费，包括临时工工资，无一能按时支付。当时西藏的两家子公司，经营状况都不错，营业收入和利润都处于稳步增长状态。明明公司赚了钱，该付的钱却都不付，马锦超百思不得其解。他多次向厦门总部汇报西藏子公司的困难，总裁每次听了都无动于衷。渐渐地，他对总裁和总部心生不满。

西藏子公司的员工，除了总经理和财务负责人是总部派遣的，其余人有三分之一是当地招聘的藏族同胞，剩下的则是从全国各地招聘而来。员工们都很年轻，以二十到四十岁的年龄段为主。这个年龄段的人，往往经济负担较重，且没有多少积蓄。外地员工之所以选择到西藏工作，是被西藏的高工资吸引而来。即使当地的藏族员工，也迫切希望通过工作收入来改善家庭生活。工资一拖欠就是几个月，员工们别说往家里拿钱了，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不满情绪在员工间持续发酵，马锦超甚至都指挥不动自己的下属了。有少数员工，因工资问题，跟马锦超爆发了激烈争吵。起先，遇到个别员工家中困难时，向公司申请发放困难员工的工资，总部还能考虑。慢慢地，即使是困难员工发起了申请，任凭马锦超再三协调，总部也发不出工资了。

员工中有个云南小伙子，家境十分困难。一天早上，他着急地找到马锦超，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马总，我爸生了重病，现在医院里，没钱交住院费。公司拖欠四五个月的工资了，请你跟总部说一下，先把我的工资发了吧！”

“治病救人要紧，我马上跟总部说一下。”，马锦超这样答复。

小伙子又补充道：“一定得尽快把我的工资发了，不然我父亲就凶多吉少了！”

当着小伙子的面，马锦超立即拨通了总裁的电话，将情况一五一十向她做了汇报。总裁听了马锦超的汇报，除了一句“我会尽快安排！”外，什么也没说。由于马锦超开着免提，两人的交谈内容，小伙子听的一清二楚。马锦超放下手机，正打算安抚小伙子。只见他扭头出了办公室，开上公司的皮卡车，直奔县城而去。不到一个小时，劳动监察大队打来了电话，告知马锦超有人举报公司拖欠工资，并要求公司尽快结清工资。马锦超知道，那个小伙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举报公司。他回来后，马锦超丝毫没跟他提举报公司的事。

到了下午，马锦超再次拨通总裁的电话。他将小伙子的困难，还有劳动监察大队的警告，又如实告知了总裁。总裁显得很不耐烦，回了一句：“我知道了！”，立即挂断了电话。马锦超觉得十分气愤，对总裁的冷漠非常不满。其实不光小伙子困难，马锦超的经济条件也不比他好多少。加入现在的公司后，虽说收入涨了，但是欠了三十多万外债，每月都得还款。工资一拖就是几个月，为了保证欠款不逾期，无奈之下，他买了个信用卡刷卡机。欠信用卡的钱，发工资了还进去，没钱的时候再用刷卡机刷出来。拆东墙补西墙，如此循环操作，窟窿是一直堵不上。

下午临近下班时，公司给那个云南小伙子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他收到钱后，立即转给了家人。至于他还被欠着的工资，马锦超也爱莫能助了。

事实上，不论普通员工，还是马锦超这样的骨干员工，都对公司拖欠工资的行为深恶痛绝。但是工作不好找，大家都只能最大限度地保持隐忍。各路供应商，屡次到公司讨要欠款。面对气势汹汹的债主们，马锦超不停地陪笑脸，甚至代表公司写保证书承诺付款。到头来，总部还是付不出钱。供应商们最终不得不拿起法律武器，一纸诉状将公司告到法院。待到法院的传票下达时，总部才会将欠款结清。

马锦超任职的“新三板”企业，设在西藏的子公司，一家是处理固废的工业企业，另一家是开展种养殖业务的农业企业。这两家公司的主要管理人员、技术人员，是签订了劳动合同的固定员工。到了生产旺季，一线工人都是当地招聘的临时工。淡季的时候，公司再将临时工遣散。这些临时工，多数是淳朴善良的藏族同胞。公司也经常拖欠他们的工资，短的拖欠几个月或半年，长的能欠上一两年。马锦超同情他们，却也无能为力。有些工人，会拿着自家酿的青稞酒到公司讨要工资。不论是否要到工资，他们都不吝惜香甜的青稞酒，慷慨地让公司的人品尝。一边是善良的劳苦大众，一边是民营企业的老板。良心告诉马锦超，底层民众才是值得信赖的人。自己的老板，所谓的公司总裁，实则就是披着道德与法律外衣的小丑。民营企业之所以动辄侵犯员工合法权益，相关部门监管处罚不力，是一个重要原因。

马锦超与总裁的分歧越来越大，他对这个伪善的女人充满了十二分的憎恶。此时，马锦超被生活和债务牢牢地捆住了手脚，他没有勇气跟这个伪善的女人撕破脸皮。讨债的人，有单枪匹马的，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人多势众的，频繁来公司。可怜的马锦超，几乎要被债主们横飞的唾沫给湮没了。他腆着笑脸，以各种谎言，应对一拨儿又一拨儿气愤的债主。马锦超做到了忠于职守，但他却拿不到早该发放的工资。他彻底见识了私营企业老板的冷血无情，那唯利是图、毫无底线的嘴脸，实在是匪夷所思。

马锦超无数次有辞职的想法，但背负的债务又不允许他这么做。无奈之下，他想方设法排解苦闷。周末，他会带着员工去登山，去游览名胜古迹。桑耶寺里，他也曾虔诚地拜佛。到了茶馆里，他也习惯性地点上一壶酥油茶，俨然藏民的生活方式。羊卓雍错湖畔，布达拉宫，勒布沟瀑布，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藏族朋友们，还给他取了个藏族名字——尼玛扎西。糟糕的工作，多彩的生活，两者形成了鲜明对比。

2019年6月开始，马锦超经常感到头晕。去拉萨的医院检查后，医生告知他患上了高血压。这是一种常见的高原疾病，主因是长期缺氧。从那以后，马锦超每月去一次拉萨的医院。由于没有当地的医疗保险，看病全部自费。几个月下来，病情时好时坏，他再也负担不起医药费了。

后来，马锦超听总部的同事说，公司赚了不少钱，之所以连工资都发不起，是因为总裁将资产转移到了国外。在饭局上，马锦超也听到总裁亲口说她在荷兰购置了别墅和庄园。老板转移资产的事，算是得到了印证。

2019年9月中旬，马锦超蓄积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跟总裁大吵一架，并果断提出了辞职。直到2020年1月份，离职四个多月后，公司才将他的工资结清。马锦超在西藏工作一年多，偿还了二十三万的债务。留在西藏的青春，成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记忆里有雪山、有寺庙、有羊群，有藏族朋友淳朴的笑容，还有私企老板冷酷无情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