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汗工厂
血汗工厂
从重庆回到厦门后,马锦超仅休息三天,就去了工作单位报到。
早上八点钟,恰逢上晚班的工人下班。马锦超一进入公司大门,就看见数以千计的工人,从生产车间鱼贯而出。他们出了车间,有往宿舍去的,有去食堂的,也有往厂区外的。经历了一整夜的劳作,这些本应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也显得疲惫不堪。
马锦超穿过人群,走进了办公楼。只见大厅内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八骏图》。《八骏图》左右两边,一副楹联格外醒目,上联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下联为: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八骏图》下方是公司的前台,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长发披肩,面容秀丽,正在吃早餐。马锦超上前去,客气地问道:“你好!请问人事部在几楼?”
“三楼,从右边电梯上去。”,女孩眨着大眼睛回答。
马锦超说了一句“谢谢!”,向右边的电梯走去。
在人事部,接待马锦超的是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伙子。那人叫刘清源,职务是招聘专员。马锦超将入职所需的材料,一并交给了他。他拿出劳动合同,让马锦超签字。出于谨慎,马锦超仔细看了劳动合同的内容。合同内容显示:合同期限三年,试用期六个月,月工资为两千元,每月20号发放上个月工资。看到月工资两千元,马锦超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十分不解,明明约定的月工资是六千块钱,怎么合同上写的是两千呢?“不行!涉及个人切身利益,得问个究竟!”,马锦超心想。于是,他向刘清源问道:“刘哥!录用通知上写的月薪是六千块钱,怎么劳动合同里写的工资才两千呢?”
刘清源一听,立即示意马锦超跟他去人事部旁边的小会客室。在小会客室里,刘清源有些不耐烦地说:“在办公区不能公开谈论工资,这点常识你都没有吗?跟你约定的工资确实是每月六千块钱,入职后也会按照六千块的工资发放。我们之所以在劳动合同里写两千的工资,是为了规避法律风险。不过请放心,后续对你实际拿到的工资不会有任何影响。如果没其它问题了,就赶紧签字吧!”
马锦超本科专业是工商管理,研究生学的企业管理专业,对劳动法律法规都很熟悉。他不难明白,企业这么做,是为了降低用工成本。按照劳动法规定,企业应该以员工的实际工资为基数缴纳“五险一金”。双方约定的实际工资是六千元,但劳动合同里写的工资是两千元,企业给员工缴交“五险一金”的时候,基数就由六千元变成了两千元。如此操作,意味着企业为马锦超缴纳的“五险一金”总额将降低三分之二。这是明显的违法行为,即使马锦超心知肚明,但他没有任何与用人单位商讨的底气。马锦超内心十分抵触这份合同,但又不敢表现出不满。最后,他还是看似情愿地签了字,并按了手印。
办好了入职手续,刘清源问马锦超:“你需要住宿舍吗?”
“需要!”,马锦超回答。
“住宿舍的话,公司给研究生分配的是两人间,每人每月租金100块钱,水电费需要和舍友分摊。”,刘清源说道。
“之前面试时不是说包食宿吗?怎么还收住宿费和水电费呢?”,马锦超疑惑地问。
“我们承诺了提供食宿,但没说食宿是完全免费的。在公司住宿需要钱,吃饭免费。”,刘清源这样解释。说完,他又回人事部拿了工牌和钥匙,递给马锦超,还不忘嘱咐:“三号楼409宿舍,你可以先去宿舍,晚上七点钟到人事部参加培训。”
马锦超回了一声:“好的!”,然后转身离开。他来到宿舍,只见室内阴暗潮湿,面积十平方左右。从室内摆放的生活用品看,已经有一个舍友入住了。空着的床板上满是灰尘,地板上散落着饮料瓶和食品袋。马锦超先把床板上的灰尘擦拭干净,又简单清扫一下地板。他去公司附近的村庄买来了生活用品,一番布置,总算把宿舍整理好了。
午饭时间,公司食堂里吃饭的人并不多。马锦超也学着其他人,在窗口打了饭菜。他端着餐盘,看到餐盘里一荤一素两个菜,顿时傻了眼。素菜是白水煮冬瓜,里面看不见一丝油花。荤菜是土豆丝炒肉片,土豆丝中勉强能看到几片肉。不论荤菜还是素菜,每人分得的菜量都不大。马锦超吃一口米饭,硌的牙齿生疼,米饭竟然也是夹生的。他赶紧喝口汤,艰难地将饭咽下去。马锦超边吃边想,工人们每天的工作强度那么大,就吃这样的饭菜,体力和精力怎能跟得上呢?吃完午饭,出了食堂,马锦超觉得肚子还是饥饿。公司大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在好奇心驱使下,马锦超也向大门口走去。原来,门口有许多卖饭的小贩在摆摊。怪不得食堂里吃饭的人不多!马锦超又花六块钱,吃了一碗米粉,这才算将肚子填饱。
晚上七点钟,马锦超准时到了人事部。人事部将新招进来的应届毕业生,足足四十多人,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培训。培训内容除了涵盖企业介绍、产品门类、企业文化外,还包括总裁语录。语录收集了从1987年到2015年的二十八年间,公司总裁的重要讲话内容。人事部的员工,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不得已。他们一提起公司总裁,就将他说的像神一样伟大,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马锦超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又回到了历史书上描绘的大搞个人崇拜的时代。培训过程中,讲师强调:培训结束后将进行考试,并且考核总裁语录的习题在试卷中占百分之三十的比例。搞个人崇拜是一件愚蠢的事,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对这种落后现象心存抵触,再正常不过了。四十几名新员工中,不少人对此唏嘘不已。
一个小时的培训结束后,考试开始了。新员工拿到试卷,发现上面真有不少考查总裁语录内容的试题。“企业大搞个人崇拜,这是不是有点过头了?”,终于,有个操着北方口音的小伙子忍不住说道。
考场里的新员工,刷地都擡起头,目光聚集在小伙子身上。几个监考员听到北方小伙这么说,也是反应不一。有人脸上浮现出些许笑容,有人面无表情、默不做声。一个女监考员满脸怒容,快步走到小伙子旁边,厉声呵斥道:“企业跟学校不一样,既然选择了这家公司,你就得适应这家公司的文化!”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工作,并不是因为崇拜某个人才来的。公司树立个人崇拜式的企业文化,这不对吧?”,那个小伙显得更不满了。
“你自己看吧,接受不了可以立即走人!”,那个女监考员瞪着眼睛说。
北方小伙不再说话,大家又都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答题。整个考场,安静得只听的见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接下来的三天,人事部邀请各部门代表,轮番对新员工进行培训。培训结束后,少数新员工被分配到了职能部门从事专业工作。绝大多数新员工,不论面试时谈的是什么岗位,也不论什么专业背景,都被安排进车间当流水线工人。马锦超也不例外,他成了一名机台操作工。
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如果上白班,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到晚上八点钟下班。午饭和晚饭的时间,总共一个小时。中间工人若是内急,每次上厕所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晚班则是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规定与白班一样。倘若按照与公司的约定,工人每周可休息一天。实际上,生产订单多的时候,工人常常是一个月都得不到一天的休息时间。生产订单少的时候,公司就会频繁放假,放假期间工人没有工资。若是哪个工人吃饭或者上厕所超时了,班长除了不会动手打人,各种难听话都说的出来。班长的顶头上司是主管,主管的顶头上司是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是厂长的直接下属。厂长看到工人超时,会责骂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会责骂对应的主管;主管则是骂班长,班长只能针对工人。当然了,这还不是最让人难受的。工人要是完不成产量目标或质量目标,不仅会遭到班长的辱骂,生产班组的全体成员都会对其进行各种斥责。整个工厂,完全是“法西斯”式的管理,谈不上任何人文关怀。凡是不适应的人,随时可以离开,貌似企业一点也不担心招不到人。
工人在车间工作时,一律穿无尘服和拖鞋,并戴口罩和矽胶手套。每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工作第一个月,由于无尘服透气性差,马锦超患上了湿疹。下班后,经常奇痒难耐。每天穿拖鞋,在坚硬光滑的地面上来回走动十二个小时。马锦超的脚底常常感到异常疼痛,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扁平足。后来了解到,不仅马锦超一个人这样,车间里的员工都面临同样的问题。初入公司时,马锦超的体重是一百三十斤。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的体重就降到了一百一十五斤。放眼望去,整个车间里,净是偏瘦的年轻人。
公司实行的是计时工资制度,按照上班时长计算工资。车间里的工人,底薪就是厦门市的社会最低工资,收入主要靠加班费。生产订单多的时候,工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连续一个月不休息,可以拿到四五千元的工资。
马锦超在流水线上工作一个月零几天的时候,有个小学同学结婚,邀请他去参加婚礼。此时,马锦超已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休息,他向班长请假一天。班长不仅不准假,还毫不客气地将马锦超斥责了一顿。这已不是马锦超初次受到班长简单粗暴的对待,他不满地说:“即使是机器还有停机保养的时候,人不休息怎么能行呢!”
班长听到马锦超这么说,立即暴怒道:“谁也没强迫你来上班,不想干的话,立即给老子滚蛋!”
班长的话,强烈地刺激了马锦超,他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马锦超眼神里透着不满,但也只能继续操作自己的机台。然而,机台所需的物料眼看要告罄了,却迟迟不见物料员来送料。马锦超立即跑到车间办公室,透过玻璃看见全车间的管理人员都在开会。他又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打算等开完会再向班长报告物料的事。
“咣当!咣当!”,他听到不远处的电梯里有动静。马锦超走上前去,用拳头捶了两下电梯门。里面传出了呼叫声:“我被困在电梯里了,快叫人来救我!”
马锦超听的出来,那就是物料员的声音。他贴着电梯门缝,大声回了一句:“你等着,我马上去叫人!”说罢,马锦超着急吧慌地直奔车间办公室。
正主持会议的车间主任,见马锦超冲了进来,便问他:“你有什么事?”
马锦超着急地说:“物料员被困在电梯里了,快救他!”
车间主任听罢,像没事一样,继续主持会议。
马锦超见车间主任这般反应,变得更着急了,他擡高声音,也用斥责的口气喊道:“工人正困在电梯里呢,你是车间主任,就这么不管吗?”
车间主任用鄙夷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马锦超,不屑地说道:“已经通知设备部了,你对我喊什么?”
马锦超悻悻而去,半个小时后,被困在电梯里的物料员得以出来。
晚上快下班时,班长突然通知马锦超,车间主任要找他谈话。
车间办公室内部有一间不大的隔间,是车间主任的独立办公室。马锦超进去后,车间主任示意他坐下。两人间隔一米多的距离,车间主任先开口了:“你到我的车间有一个多月了,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吗?”
马锦超略微想了一下,坦诚地说:“如果说完全适应,那肯定是假的。”
车间主任又接着问:“你觉得车间都哪些方面不好呢?也可以提提建议。”
“工人休息的时间太少了,连续一个多月没休息,好多人都不愿再加班了。强制加班的话,是违法的。”,马锦超认真地说。
“那你还想加班吗?”,车间主任顺势问道。
“我也不想再加班了!”,马锦超回答。
“不想加班得找公司的大领导去说,在我这里提这种建议没用。”,车间主任不耐烦地说。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人事部一个姓汪的女主管,将马锦超叫到了那天签劳动合同的小会客室。汪主管直奔主题:“你跟车间主任说不想加班了,还说公司强制员工加班是违法的,属实不?”
马锦超回答:“这话我确实说了,但是……”
“但是”两字刚从马锦超嘴里说出口,只听见“咚”的一声,汪主管攥着拳头捶在了桌子上。“你才来几天呀?新员工正是成长阶段,刚来一个多月就成刺头了!”,她大声呵斥马锦超。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车间主任找我谈话,他问我对车间有没有建议,我才说出我的真实想法的。”,马锦超解释着。
“到现在你还嘴硬!人家车间主任都告到人事部来了,你要是表现好的话,车间主任怎么专门告你的状呢?怎么就不告别人呀?”,汪主管更加气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