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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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七天长假对于绝大多数市民来说,即使不是阖家欢游的好时间也一定是修生养息的日子。但对于项雪而言,是她一年里面最想逃离的时候。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不仅仅是国庆,只要是国家假日,对季家来说就是最为奢侈的存在。
因为无论她央求多少次,父亲母亲一定会把季宇塞给她。她也不是不理解,国庆期间是大街上人流量最多的时候,也是小摊贩的收入水涨船高之时,父母想给家里增加额外的进账是再自然不过。但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季宇,她知道偷溜去电影院的希望又破灭了。如果不带上他,父母回来以后,弟弟铁定告状。如果带上他,这傻小子在一旁问东问西,不回答还非得缠着不放,一部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看得是索然无味,难有兴致。
季宇出事的前一年国庆,母亲毫无意外地将她拉到弟弟身边,千叮咛万嘱咐,他们这三、四天出摊回来晚,让她把炉灶上的饭热好,两人最好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还说等国庆过完了,爸妈赚了钱,带姐弟两下馆子。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脑壳里想的全是王菲和金城武的《重庆森林》,她听班上的同学说现场观众在电影后半段哭得是稀里哗啦,门口的纸巾都断了销。她很想去瞧一瞧,至少看看金城武的鼻梁是不是如海报中那般挺拔。
“姐,我饿了。”
季宇揪着她的衣角,可怜兮兮。她眼前的泡泡破了,兀自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打开蒸笼盖,从里面拿出个肉包子,掰成两半,一半大,一半小。
“呐,吃吧。”她知道季宇不会明白她的心思。才半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懂呢?她把大的那一半包子递了过去,看见季宇抿了抿嘴,埋头吃了起来。
“姐,你是不是想去电影院?”季宇满嘴塞着包子馅,长睫毛忽闪地看着她。
她坐在门栏上,玩弄着拇指上褪去的手皮,直到季宇又问了一次,她才说,“还行吧,也没有特别想去。”
“可是,我看见你盯着那个什么武的海报好久了。昨天走过胖婶小卖部的时候,你不是还在那看。”
她感到冰冷的脸颊碰上了火,一点点烧了起来,挠了挠头说,“爸妈让我们在家里呆着。”
季宇不出声了,把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她的手里,憨憨笑道,“我吃不下了。姐,给你吃。”
收音机里传来男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汇报声,1994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四十五周年。这一年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在观看国庆烟火时留下了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张照片,而来年,北江小城的季家只剩下项雪站在门栏处不见尽头地回望。
在家里磨到第二天中午,季宇就再也呆不住了,央求着一定要出门看看。出门前二人约法三章,在电影院里,无论季宇看不看得懂,所有问题只能等到散场了再问。季宇憋红了小脸,犹豫之下还是答应了。项雪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看着季宇在前面蹦得老高,那一刻她觉得这个国庆假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搭乘87路公交,在“中心影剧院”站下了车。两人躲在影院外的墙角,瞅着检票的大婶终于离了岗,“哧溜”像耗子一般钻了进去。电影早已开始,金城武的脸投射在荧屏之上,项雪眨了眨眼,觉得他比海报里还要好看。
其实她并不能完全理解《重庆森林》里讲了些什么,更无法明白为什么里面的角色都说着她听不懂的废话。王家卫摇晃的镜头和影院里少男少女们抽噎的哭声让她觉得她与他们在看的是两部电影,反倒是季宇看得眼睛发直,止不住地念叨那个短发的快餐店服务员有点漂亮。
傍晚时分,电影散场。她拉着季宇随着人流走到了大街上。季宇挣脱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跃至跟前,把憋在心里的问题,一次性问了个遍。她不明白季宇的小脑瓜里怎么会那有那么多不符合他年纪的想法。她无法解答,随便应付了几句。有时候她觉得季宇比同龄的男孩都要成长得更快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项雪拿着母亲临出门时给的五块钱,带着季宇来到影院附近的一家馄饨店。这家馄饨店是北江的老字号,馄饨皮薄馅多,而且从不涨价,不仅老市民,连很多年轻人都会买了带回家。
季宇兴致匆匆地点了碗鲜虾馄饨,掰开了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起来。项雪吞了吞口水,在味碟里倒了酱油,推到他眼前。
“姐,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项雪口是心非。母亲给的零用钱不多,她也不想再要。但一直想买的《走遍美国》总攒不够钱,她想着省下两顿饭,好把磁带买了,回家吃中午剩下的肉包就行。至于季宇,难得出来玩一次,吃点好的也不是大事。
她刚想开口叫季宇把碗里的青菜也给吃了,别浪费,却听见有人叫了弟弟的名字。季宇回头,脸色“唰”地就变了,嘴也停了下来,神情比干吃辣椒粉还难看。
“这是你姐啊?”四、五个和季宇一般大的男孩围了过来。带头的一个肚皮浑圆,撑满的短袖衬衫上别了个浑圆的金扣。
“嗯。”季宇看起来不想回应,对着她说,“姐,吃完了,我们走吧。”
“欸欸,怎么这就走了。”带头的小胖拦住了季宇的去路,揶揄笑道,“季宇,一起玩嘛,反正你家也不会催你回去是不是?”
季宇扯着她的衣角,低声恳求道,“姐,走吧,别理他们。”
“季宇,你这么着急走,是不是怕我们笑话你姐啊?不过也是,你姐真是没你长得一半好看。有你在,女孩子们都会围过来,欸!别走啊!”小胖越说越得意,其他男孩也跟着哄笑了起来。
季宇愤怒地回头想要驳斥,但被项雪拉往身后。她冷漠地看着眼前那个胖得跟皮球差不多的少年和他身边一众不怀好意的朋友,说道,“喂,我长得好不好看,干你屁事。我弟长得好,你羡慕啊?”
男孩们被项雪的气势吓到了,愣在原地。小胖的脸扁了下去,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馄饨店,还朝着季宇比了个中指。季宇紧紧拽着项雪的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回家的路上,二人一言不发。直到走进家门,项雪才开口问道,“他们是谁?”
“同班...同学。”季宇小声说道。
“呵,同学。”她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狗屁同学。带头的那个胖子叫什么?”
“姐,你想干嘛?”季宇慌道。
“我只是问你他的名字。”项雪的声音愈发地冷。
她知道打小季宇就长得好看,邻居的叔婶总说,他长得比女孩还要精巧。瓜子小脸,细长的眉眼,再加上比同龄男孩更加纤细的身板,有一回市里的粤剧团去他小学选人,一眼就挑中了季宇,说他是颗苗子,五官肯定上妆。但父母没同意,说唱戏的挣得少,把说客打发走了。
她也知道因为季宇长得好,同年级的小姑娘没少给他送礼物。有时她去接他,看见书包里塞得鼓鼓,不用问,不知道又是哪个女孩给他塞千纸鹤的瓶瓶罐罐了。项雪想不明白,这帮孩子才小学年纪,整起事来比大人还能折腾。季宇的性子软,也不懂拒绝,别人往他怀里塞东西,他拿回家后都藏在床底下。有次母亲发现了,还以为是项雪谈了恋爱,准备了东西送给某个男孩。要不是季宇最后承认是他放的,项雪是有嘴说不清。
“欺负你的人,你姐我难道还不配知道名字吗?”
季宇急了,道,“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项雪明白,季宇和她不同,她的底色是灰色的,但季宇的底色却是淡淡的紫色,不争不抢,还很温柔。但项雪害怕这种温柔最终伤害的是他自己。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以后见到那些人就走远点。如果他们再惹你,回家和姐说。”
季宇的嘴角放松了下来,笑道,“知道了姐,我平时在学校里可好了,没人敢欺负我。”
少年白净的脸庞比早晨升起的太阳还要灿烂,照进了项雪的心里。晚上父母回了家,姐弟两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白天发生的事,互相道了晚安,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在快要睡着之时,项雪在朦朦胧胧中听见下铺的季宇小声地说了句,“姐,有你真好。”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却只听见了房门外母亲路过的脚步声。
多年后的十月四号,项雪总是再想,如果那天晚上,她也对季宇说“有你真好”,是不是至少她的人生不会有那么多无法补偿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