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等不及,杀了你 - 庄玮乐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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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雪身体前倾站在沙袋前,挥起右手朝前方连续打出十记直拳,直到指骨隐隐作痛,她才擡起左臂,最终以一记上勾拳完成早上的训练。她喘着粗气,感觉到左肩下方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她希望这种痛感来得更强烈一些,最好可以强烈到覆盖她心里的那种痛,但显然这一切都是反效果。

坐在地上,看着这双跟了她五年的拳套,她想起了田禾众死前的求饶。姓田的还以为她是对家派来讨债的,苦求着让她把保险柜里的钱都拿去,她弯下身子,对着他说了季宇的名字,心满意足地看见田禾众撑大了那双充血的眼睛,肿胀的唇齿开始剧烈打颤,她微笑着给他下巴来了一记勾拳,只是忘记了控制力道,田禾众毫无意外当场毙命。

还记得曾经在波士顿的时候,她误打误撞走进一间教堂,光影交错之间,台上的牧师正以宽厚且仁慈的嗓音阐述着《启示录》中的圣言:“itisthefinaldestinyofeverypersonwhodoesnotreceivesalvation,wheretheywillbepunishedfortheirsins.peoplewillbeconsignedtohellafterthelastjudgment(每一个没有获得救赎的人们,他们会因为曾经犯下的罪而获得惩罚,在最后的审判中,直入地狱。)那时她就在想,如果是从来没有从地狱里走出过的人呢?他们即使没有犯罪,但谁又会去救赎他们呢?也许他们的原罪就是生在了这个该死的地狱。

绝对的公平,从这个世界秩序成立的伊始就不曾存在过。

许胜文在地下室里说过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处理完再次裂开的伤口,换上一身全新的运动服,她在书桌前坐下。今天是礼拜一,她只有下午两节课要上,现在离去学校还有四个小时,她还有时间。打开抽屉,她拿出最深处的一本相册,抚摸了起来。每天她都要把这本相册翻看一遍,因为里面的每一张音容笑貌她都不能忘记。

相册有三十多页,为首的第一张照片是一家四口站在红砖房前傻笑。照片的右下角是1995年8月20日,这天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都记得分外清楚。照片背后是一张简报,8月25日《北江日报》的新闻头条:关山小学四年级学生意外坠落施工教学楼,警方介入调查。简报里的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父母跪在一块白布面前,仰天哭泣,虽然他们的面部被打了码,但母亲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衬衫,格外晃眼。

死去的学生正是她的弟弟季宇。那年的暑假放得早,上初二的她瞒着父母偷偷报了英语补习班,心里总想着高中一定要考进市里最拔尖的九中。很多大人说,只要进了九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入了大学校门。九中的教学设施在北江市数一数二,她每次路过都习惯性地往里面偷瞄几眼,红白相间的跑道和绿瓦白墙的教学楼,是她心之所向。

她的成绩好是周围人都知道的事实。但不像季宇,她到了初二还是又黑又瘦,爸妈总说她像营养不良,对季宇也更是偏爱。有时她好羡慕季宇那张比女孩还要漂亮的小脸,想着老天真是不公平,同一个娘生的,季宇怎么就能好看这么多。爸妈工作很忙,季宇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长大,有时她想借故怼他几句,散散心里的怨气,但看见那张精致脸蛋上乐呵呵的傻笑,她肚子里的火再也烧不起来,反是刮着季宇的小鼻尖说,“你能不能放聪明点,别改天被人骗走了。”

每天放学,季宇都会走路到关山小学附近的小公园里等她,两人一起回家。小公园里有政府部门新装的滑梯和沙池,季宇很是喜欢。有次她来早了,躲在榕树背后偷看那家伙在做些什么。出乎她所料的是,坐在秋千上的季宇,轻轻地把母亲早上塞在他书包里的莲蓉月饼拿了出来,舔舔嘴,思量之下,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她知道他是舍不得吃。母亲总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季宇,但他也总是在被窝里分她一半,还骗她说是因为自己吃不下。

出事的那天是暑假里最炎热的一天。季宇最是怕热,但他却急着出门。她也曾经纳闷过,好端端的大夏天,不在家里吹风扇,出什么门呢?不过心里只想着英语补习班的她没有追问,以为季宇只是去找同班同学耍耍,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家,别让妈担心”,就让他出去了。这是她人生最后悔的决定。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时多问几句,是不是季宇就不会出门?如果自己当时不是瞒着家里报了补习班,而是答应季宇那天下午带他去电影院,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一定是她太自私了,自私到老天让他们一家都付出了代价。

事发后的一个月里,家里的铺子关了,母亲因为季宇的死一夜白了头。父亲有先天性心脏病,动怒不得,但还是数次和关山小学的校方起了争执,坚持要彻查季宇的死因。那时候每天进出她家的陌生人,数都数不过来。记者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不断在母亲跟前提问对季宇的死有什么想法。母亲把话筒推开,摇摇头走进里屋,经常一整天都不出来。警方的人来过她房里数次,每次都是让她回忆季宇离开家前说过的话。她恍神了很久以后,只记起一句“姐,我走了,一会回来。”

他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

季宇事件的火烧到了北江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季家成为了街坊邻居的最大谈资。她看见学校里的同学,对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又看见补习班老师对她露出的怜悯,平时这些人甚至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也许是觉得她长得太不起眼,也许是觉得她的个性冷僻古怪,他们突如其来的关心,反而让她觉得无所适从,似乎反复地在提醒着她,他们一家是圈子里最可怜的人。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张近距离的人脸照片。照片上的人,戴着金边眼镜,衣冠楚楚。这个叫秦墨的律师,在季宇死后的第二个礼拜,找上门来,说他愿意无偿为季家提供法律援助。父母是老实人,不明白秦墨所说的大道理,只知道对方强调会不顾一切代价,找出季宇死亡的真相。父亲握着秦律师的手,哭着说“我们终于遇到好人了”。母亲更是红着眼睛,拉着她说“季阳,快和秦律师鞠躬道谢”。但是她怎么也弯不下身子,简单点了个头后,转身离开。

她不是冷漠,而是她太讨厌秦墨那种高高在上又怜悯众生的眼神。她不知道这种从天而降的帮助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善意。

在秦墨的诉状下,父亲终于还是把关山小学的校方给告了。当时还是教导主任的许胜文,作为校方代表一再到季家求和。他很会说话,软硬兼施,但父亲始终没有松口。就在上庭前的一天,难以置信的情况发生了。即使到现在所有的人都相信,她也不可能相信那是季宇死亡的真相。

项雪的瞳孔里染上了风暴般的墨色。她合上相册,把它放回抽屉里,沿着楼梯走下一楼。这栋三层小楼是她一年前通过中介买下的。中介在得知这位年轻的女客人要全款购买这栋无人问津的小楼时,笑得是花枝乱颤。她选择此处的原因,除了楼里附带的地下室以外,最重要的是周围全是北江市待开发的楼盘,人烟相对稀少,足够安静。

搭乘92路公交车抵达九中校门,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把她叫住,原来是初一三班的徐小星和另外三位美术社的学生。

“项老师好!”学生们一起打着招呼,徐小星跳过来挽着她的手臂。

“你们怎么在这?”

徐小星抢先回答,“我们下午没课了,去帮赵老师画板报。项老师,秋游你怎么没去呀?”

项雪温和笑笑,说,“我前一天晚上不是回家给你们拿横幅吗?后来不是还陪着你们到晚上十点多才走。可能是那天太着急了,出了一身汗没擦干,回家后发现感冒了。怎么样,秋游好玩吗?”

“没有项老师一起就不好玩了。”徐小星调皮道。

项雪笑容更大,说,“小嘴还真甜。对了,你们有人看见老师的发卡吗?一个白色翅膀形状的发卡。”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没看见。

“那真是奇怪了。那天拿横幅回社里时,明明带着的,转头就不见了。如果你们找到了,可得和我说。”

学生们愉快地答应了下来。她听见上课铃响了,朝学生们挥了挥手,快步走进眼前的教学楼里。

先专心上课,等到傍晚时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她在心里默默率先打了一句招呼—秦墨大律师,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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