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的“姐
他喊的“姐
派出所的灰墙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像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
林微站在对面的老槐树下,裙角被风掀起细小的弧度,怀里的素描本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夹着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旁边的小男孩正踮脚够她手里的风筝,两个孩子的虎口处,都有块浅浅的月牙形胎记。
是昨晚在江熠枕头下发现的。
她对着台灯看了整夜,指尖一遍遍抚过照片上男孩的脸,终于想起货车厢里那个塞给她馒头的身影——原来不是记忆里模糊的“大哥哥”,而是比她矮半个头的小孩,只是那时的恐惧把他的轮廓拉得很高大。
江熠比她小五岁。这个认知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震憾的涟漪。她想起他教她发音时弯起的眉眼,想起他把橘子糖塞进她手心时的小心翼翼,想起他挡在她身前时微微发抖的肩膀——那些她以为的“守护”,原来都是弟弟对姐姐的、带着点笨拙的仰望。
“吱呀——”
派出所的铁门被推开,铁锈摩擦的声响划破晨雾。林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看见几个穿警服的人走出来,中间是江熠,他的校服领口歪着,头发被晨露打湿,贴在额头上,露出的眉眼比往日更显单薄。
他的手腕上戴着铐子,银亮的金属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与他虎口那道泛红的疤形成刺目的对比。那道疤是五年前在货车厢里留下的,为了抢那半块馒头给她,被人贩子用烟头烫的。那时他一定很疼,却还是把馒头塞进她手里,说“吃了才有力气跑”。
林微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这疼痛让她想起被拐时攥在手里的那块石头,想起无数个夜晚抱着石头缩在被子里的寒意——原来那些她以为独自挨过的黑暗,都有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孩子,在另一处角落,替她记着更清晰的疼。
“江熠!”
她想喊他的名字,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像只被捂住嘴的猫。这是她最近一直在练的发音,江熠说她发“熠”字时,气音里带着点奶声奶气的黏,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叫。
可此刻,这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江熠似乎听见了什么,脚步顿了顿,隔着几米的距离,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昨夜未散的星光,只是那星光里很快蒙上了一层水汽,像要下雨的样子。
“小姑娘,这里不能停留。”门口的警察走过来,语气里带着安抚的温和。
“我是他姐姐。”林微突然开口,气音虽然嘶哑,却异常清晰。这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承认这个身份,说出口时,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带着点涩,又有点暖。
警察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江熠。江熠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林微,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涨潮的海。
“让她过来吧。”一个中年警察走过来,是昨天带队的王警官。他看着林微,目光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动容,“最后说几句话。”
林微几乎是跑着冲过去的,裙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在江熠面前站定,仰起头看他,这才发现他比她矮小半个头,鼻尖只到她的眉骨。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或许是他总把她护在身后,或许是她习惯了依赖他的影子。
“你怎么来了?”江熠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不是让你在福利院等吗?”
林微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摊开手心。里面是那张全家福,照片被体温焐得有些软,边缘卷了起来。她把照片举到他面前,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江熠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落了层薄雪。
“我都知道了。”林微用手语比着,指尖在晨光里划出清晰的弧线,“你是我弟弟,对不对?货车上的人是你,对不对?”
“……”江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胸前的校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你不该知道的,”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堵住的风箱,
“我本来想……等找到妈妈,等把他送进监狱,再告诉你的。”
“为什么?”林微的眼泪也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男孩的脸上,“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我怕……”江熠擡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我怕你嫌我笨,怕你觉得我没本事保护你,怕你想起那些事会难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晨雾里。林微这才注意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警察,而是因为害怕她的嫌弃。这个在她面前总是装作坚强的弟弟,心里藏着这么多小心翼翼的惶恐。
林微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小时候无数次在梦里做过的那样。他的头发很软,带着晨露的湿意,像她画过的蒲公英绒毛。
“不笨。”她用气音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你很厉害。”
厉害到能在那样的黑暗里,记得要保护姐姐;厉害到能在失散五年后,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找到她;厉害到宁愿自己背负罪名,也要护她周全。
江熠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像突然卸了力,肩膀垮了下去。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掌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姐……”他终于轻轻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像积攒了五年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
姐。
这一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微记忆里所有尘封的角落。她想起小时候,他总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姐姐”;想起他抢了别的小朋友的糖塞给她,说“姐姐吃”;想起被拐前最后一刻,他拉着她的衣角,说“姐姐等等我”……原来那些模糊的碎片,都是真的。
林微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我在。”她用气音回应,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该走了。”王警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叹息。
江熠慢慢擡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他最后看了林微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不舍,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他突然用力挣脱了警察的手,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林微还没反应过来,手心就被塞进了一样东西——是那块灰扑扑的石头,边缘被磨得光滑,是她昨天塞给他的,也是她被拐时攥紧的唯一东西。石头下面,还压着颗橘子糖,糖纸已经被他的手汗浸得发皱,却依旧带着熟悉的甜香。
“姐……跑……”
他用气音说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重重砸在林微的心上。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任由警察把他带走,没有再回头。
跑。
林微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让她远离江国栋,远离这些肮脏的过往,好好活着,像个真正的姐姐那样,被人疼,被人宠,不用再记得那些黑暗。
可她怎么能跑呢?
她看着江熠被押上警车,看着那扇小小的车窗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她手心的石头上,暖得像他掌心的温度。
林微握紧石头和糖,转身往福利院的方向走。风里带着槐花的甜香,是江熠说过的、等攒够钱要给她买的槐花蜜的味道。她的气音越来越清晰,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阿熠”,喊着“弟弟”,像在练习一场迟来了五年的重逢。
路边的玉兰树落了一地花瓣,粉白的花瓣被风吹起,打着旋儿落在她的发间。林微想起江熠画过的那幅画:两只手交叠着,中间躺着一颗橘子糖,像颗小小的太阳。
现在她知道了,那只大一点的手,其实是她的。而那只努力想把糖往她手里塞的、虎口带着疤的手,是她的弟弟,江熠。
她要等他出来。等他出来后,换她来做那个守护的人,换她把所有的甜都塞给他手里,换她告诉他——姐姐在这里,永远都在。
警车的鸣笛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时,林微停下脚步,对着天空轻轻说了一声:“阿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