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
故人重逢
雨势渐颓,偌大的天地间,青衫女子坐牛车而去,淅沥寒雨打湿她的衣袖。
车夫拿鞭子指了指前方城门:“公子,前面就是鄢宛城了。”
见车上人面色苍白,他忍不住道,“公子还是找个大夫好好瞧瞧,这一路上您都吐了五六回了,老夫拉了这么多年客,鄢宛城没有比我驾车稳当的。这下可好,给您拉这趟车后,我可不敢跟那帮老狗才吹牛了!”
天知道他一路有多担惊受怕,生怕这人死在自己车上。
沈黛笑得苦涩,心中像是哽着一块硬石,咽不下也吐不出。
她年少时胃口极好,莫大娘做的杏仁酪她一个人喝了十一碗,师姐们都担心她吃坏肠胃,结果见她一整日下来还是活蹦乱跳的,便笑话她的肚子是无底洞。
后来多年奔波劳累,再宽大的袖袍也遮盖不住她清瘦的身子,这几月阿鹿无微不至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多年胃病竟也好了大半。
可阿鹿已经走了,回楚宫去了。走之前那番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血淋淋揭开残忍现实,让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这两日,她不可遏制地在想,想他是怎么假扮阿鹿来到自己身边,想他是怎么博取自己的同情,怎么接近自己,摆出纯良的样子欺骗自己。
一闭上眼,全是他的样子,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们相处的画面,争执的,美好的,不堪的,相视而笑的,并肩携行的……她食不下咽,心里嘴里全是苦涩。
三月光阴倏忽一瞬,她此前从未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直到阿鹿将那些氏族的罪状书交给他,她心中便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此重要之物,怎会如此得来,眼前之人,莫非是那个一心与氏族对抗的乌椤奚?
当夜,她趁阿鹿和绵姑娘入睡,挑灯翻阅书册,翻到那句:“蛊师以蛊入体,可改变容貌,虽至亲不能辨认。”
那时,她的心一点点凉下去,怀疑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发芽蜿蜒,将一些细枝末节牢牢串联起来。
蛊师,山庄,矿场,氏族……他恰到好处地来到自己身边,身份成谜,身上还总时不时多出一些伤口,又总能在关键的时候给予帮助。
想及此,她便明白了大半,却一直心怀侥幸,想着,许是自己多心了,那般执着清澈的少年,怎会是楚宫中那个冰冷狠毒的公子奚?
沈黛攥紧胸口衣领,身子仿佛一点点缩水。
一想到廖敏那些人是怎么死在那乌椤奚手中,她便觉得胃像在火里烧,油锅中滚。她没有办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整个人如同被两股力量撕扯,痛不欲生。
若此时有镜子,她一定能看字自己形容枯槁,似人非人的样子。
着实难堪。
喉咙里艰难发出声音来,“向您打听一事,您可知这里有个祠堂,供奉着……”
她想了半天措辞,最后只道:“供奉着两位……晟国人。”
“有有有。”她还未说完车夫便知晓了,“公子说的是若谷先生庙,在城中西隅,公子一打听便知。”
若谷先生四字一出,沈黛几乎要落出泪来,跌跌撞撞下了车,道了声:“多谢。”
一路打听,沿着城西走了三四个时辰,见远处祠堂巍峨,古木参天,只觉双脚愈发沉重,心生怯意。
门前石狮威严而立,石雕的双目直直望向她,肃穆威严的目光似能看穿她的伪相,刺破她的内心。
与红楼一样,先生的祠堂没有设石阶,来者擡头看去,如临百丈高崖。
她反复深呼吸,迈开步子向里走去,穿过两道院门,院中清幽,唯一两侍童在洒扫落叶。
入正堂,堂内四壁绘王先生平生事迹,从陇韶悟道到红楼讲学,从明学学说到行兵打仗无一不涉。
中央高悬王先生画像,乃《若谷先生图》,是桐州画派创始人闻大师所作,沈黛记得那时闻大师常来红楼做客,还收了沈黛作门外弟子,她的丹青启蒙正是来自于闻师傅。
画中人神态安详,一如记忆那般,似乎下一刻便要朝她慈祥一笑,询问昨日功课。
沈黛闭了闭眼。
她想给先生点一支香,手却颤抖不止,点了好几次都点不上。
眼前一恍,手上数支香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她慌忙蹲下要捡,手胡乱抓着那些细香,捏得愈发粉碎。
“公子是来上香的?”
一道女声从上方传来,生生将溺水之人捞起,沈黛慌忙起身,险些向后栽去,被人一把扶住。
面前妇人身穿蓝黑绣衣,慈眉善目,身量宽粗,她似乎没想到沈黛比自己矮那么多,险些没抓住她。
宽大的手几乎一只便能托住沈黛的腰,她将沈黛扶好,呵呵笑着收回了手,“公子没事吧,看着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有恙?”
“无妨,多谢老夫人,我是车马劳顿方才才会t恍了神,让您见笑。”
沈黛望向眼前老妪,见她也在用一种打量的眼光看自己。
“看公子的打扮,是晟人。”
不是疑问,而是确信的语气。
“是。”沈黛行了一礼,“在下路过此处,听说这里有晟国王先生和其门人的祠堂,心生好奇,便进来看看。”
面对生人,沈黛到底留了个心眼,没有说明太多。
对方不置可否,笑得慈祥,沈黛问:“老夫人是这里的主事?”
胖夫人换成了汉人语言,摇了摇头:“老身的丈夫是晟国人,与城尹大人有些交情,他走后,我便在此处负责洒扫,接待香客。”
沈黛看了看偌大的庭院,问她:“这里只有夫人一人?”
“公子不知,此处甚少有人来,这几年,公子是第一个到访的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