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
丝线
春鸣坐在屋顶最高处,夜风骤起,将他颊边的乌发吹得飘飞。
他岿然不动,一双深浓如墨的眸子在发丝后远远地望着她,望见她顿住的步伐,微张又闭上的唇瓣,以及趴在栏杆上的指尖情不自禁地蜷了蜷。
她害怕了。
她为何害怕呢?
他又没对她做什么。
指尖的红丝线传来抖动,是那头的人在挣扎。春鸣不再去想这些令他感到烦躁的事情了,指节收拢,将红丝线重新收紧。
那边的褚棠枝刚喘了口气,又再次被掐得更紧,四肢不受控地发颤,“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她失去了武器。
喉咙发出“嗬嗬”的嘶哑低吼,她竭力擡手,死死扣着鬼新娘的手,冰冷,粗糙,绝对不可能是人的手。
倒像是纸人。
她曾见过有人寻扎纸匠做纸人,扮作新娘,为家中病死的儿郎陪冥婚。纸人无法行动,成亲时便用红线操纵,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所以,此时是何人在背后操纵这鬼新娘?
褚棠枝难以继续思考下去,喉咙被紧紧箍住,窒息带来的晕厥几乎要淹没她的神志。
那道士喉间的震颤通过丝线传来,春鸣在如水的月光下勾起一抹浅笑,柔若春风。如果忽视他指尖缠着的几欲滴血的丝线,瞧着仿佛只是个在欣赏月色的纯真少年。
指腹的蛊虫在肌肤下游走躁动,它们许久许久都没有饱餐过了,要放它们出来么?
先前吃不了兰璎,如今区区一个徒有其表的道士,还怕吃不了么?
他的虫子们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兰璎这人太奇怪了。
不仅不对他敬而远之,还吃住都与他一起,时常对他挂心、亲近,甚至有许多若有似无的庇护。
但如果杀死这个道士,她会如何?
她大抵是很看重这个道士的,总是抛下他去寻她。如果他杀了这个道士,她是会继续袒护他,还是为这个道士抱不平呢?
春鸣指尖越收越紧,感受到绷直丝线带来的张力,若此时从中割断丝线,这股张力将会反弹给他。
可丝线没有被割断,也不会被割断,他只需继续收紧力度,将心中的烦躁和郁闷尽数发泄出去。
他随意地扯着丝线,眉眼弯弯,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操纵着纸片小人,在上演一场皆大欢喜的皮影戏。
果然,看这些人挣扎才是最痛快的。
都怪他这段时日耽误了太久,险些都要忘了来此的目的了。
“你在做什么?”
长廊里的兰璎仰头望着他,只见他端坐在屋顶,不看她,也不说话,唯有指尖交织成网状的丝线在翻飞变幻。
月色皎洁,洒在他清丽的面容上,将他和煦温柔的笑容照得格外清晰。
……不是,他自己在那笑个什么劲?
兰璎不知道他在干嘛,也不知道他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东西,满头问号。
“你不带我上去么?”她直直望着他,怕他听不见,大声问道。
宁府里没几个人,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兰璎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回荡,过了许久,屋顶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春鸣缓缓转过头来,皎洁的月华洒在他周身,笼罩他清隽温润的眉眼,衬得他整个人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玉雕像。
“你想上来?”
他声音很轻,加之被夜风吹得翻飞的乌发和衣袂,宛若一只正欲振翅的蓝蝶,随时要随风飞远去。
“你又不下来,还不让我上去,是想怎样?”兰璎望着他,脖子都快仰酸了,没好气地指指点点。
“快点快点,”说着,兰璎懒懒地靠在栏杆上,捶了两下腿,“方才一路走来寻你,我的腿累死了,你快来背我。”
背她。
春鸣眼睫轻颤,咀嚼着这个词。
他想起背着她的时候,背上压着的全是她给予的力道。那时的她只能依靠他,只能信任他,若他稍微松手,或是稍微颠簸,她就会被吓得紧紧箍住他。
被她箍着的时候,周遭的气流都被她尽数抽走了,只剩下独属于她的香甜气味,充斥了他整个胸腔,将他紧密地包裹住。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能听见心口鼓噪的跳动,一下接一下地震动,震耳欲聋。
心脏跳得如此有力,分明这样继续下去会窒息致死,却偏在这种时刻,才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还在活着。
他喜欢被她箍住。
想到这里,他缓缓松开了指尖的力道。
这样快乐的事,他不要让这卑鄙的道士也得以体会经历。
这样的死法,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兰璎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又捋顺了他炸开的毛,两人各想各的,但最终却能诡异地走到一块去。
她脑袋伏在春鸣的肩膀上,没骨头似的,整个人软趴趴的,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