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易主之谋
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守备府偏厅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赵百户已换回常服,坐在案前自斟自饮,见萧山与沈青如约而至,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坐。”他抬手示意,目光在沈青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沈姑娘真是神人也。一夜之间,盐碱地沃土千里,麦穗垂金……当真是惊世骇俗。”
沈青心中一紧,默然不语。
赵百户继续道,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掌控一切的冷漠:“赵某身为边军守备,岂会真对眼皮底下的百味楼勾当一无所知?钱老板真名叫钱荣,以商贾之名,行通敌之实,囤积军资,勾结蛮兵,每一桩每一件,赵某案头的卷宗都比你们昨夜所见更为详尽!”
“那你为何纵容至此?!”沈青忍不住质问。
“纵容?”赵百户冷笑一声,从案下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重重拍在桌上,“若非赵某‘纵容’,他钱荣怎能如此顺利地将大批硝石、铁器运入北山?又怎能将蛮兵精锐伪装成工匠,在我守备府眼皮底下蛰伏数月?放长线,方能钓大鱼。赵某要的,不是一个小小鱼贩钱荣,而是他背后那条来自州府、手眼通天的‘大鱼’陈家!唯有让钱荣觉得安全,觉得守备府无能,他背后的主使者才会放心露出更多马脚,我才能拿到这足以将陈家连根拔起的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萧山,语锋陡然锐利:“至于钱荣本人……今晨已被‘意外’逃脱。自然,这是赵某与陈家某位‘明白人’交易的一部分。用钱荣一时的自由,换取陈家暂时停止对黑山屯的物资封锁,并为边军提供三万石平价粮草应急。这笔交易,于屯民生计、于边关稳定,利大于弊。萧兄,你以为呢?”
萧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赵大人深谋远虑,萧某佩服。只是,这交易恐怕不止于此吧?比如,大人对在下的身份,似乎也格外‘关照’。”
赵百户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好!痛快!萧兄果然是明白人!”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萧山……这名字普通,可你这一身沙场淬炼出的杀气、临阵指挥的章法,还有那日救援车队时展现的、远超寻常护卫的武功底子,绝非池中之物!赵某虽远在北境边陲,却也并非对天下事一无所知。尤其是一年多前,京城里消息说在北边失踪了一位极重要的年轻皇子,据传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这黑山山脉附近……”
沈青的心脏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山。萧山眼帘低垂,沉默不语,但紧绷的下颌线默认了一切。
赵百户满意地靠回椅背:“萧兄放心,赵某是边将,只关心北境安宁。你的身份,于赵某而言,既是风险,也是……奇货可居。我们可以再做一笔交易。赵某为你保守秘密,甚至可以为你在此地的行动提供些许‘看不见’的便利。而你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守护好黑山屯,助沈姑娘将这军粮工坊经营下去,成为我边军一道稳固的后勤屏障。同时,若将来某日,赵某需要借助你这层身份带来的某些‘势’时,望你能记得今日之情。”
他话锋一转,指向沈青:“至于这百味楼……钱荣已逃,此地空置,难免再生事端。与其留给陈家卷土重来,不如由沈姑娘接手经营。百味楼位置佳,底子厚,若能以工坊新粮为基础,开设一家堂堂正正的粮行,既可平抑屯内物价,阻断陈家商贸封锁,又能为守备府提供一个明面上的物资中转点。不知沈姑娘意下如何?”
沈青心中一震,没想到赵百户会提出如此建议。她迅速权衡利弊:接手百味楼,意味着工坊从幕后走到台前,风险大增;但若能掌控屯内商贸枢纽,确能打破封锁,获得更大自主权。她看向萧山,见他微微颔首,心中已有决断。
“承蒙大人看重,”沈青声音清晰,“民女愿接手百味楼,将其改为‘青禾粮行’,专营工坊所产粮米及各类杂货,平价惠民,同时保障军需。”
“好!”赵百户抚掌,“至于交易条件……”萧山接口道:“第一,工坊与粮行安危乃底线,任何人不得危及沈青及工坊众人安全。第二,守备府需公开肯定工坊之功,平息屯内流言。第三,关于萧某之事,不要再做无端猜测,萧某只是沈姑娘救下的流民。”
赵百户沉吟片刻,爽快点头:“可!此外,本官会派一队可靠官兵,明里协助粮行安保,暗里亦可监视动向,算是互保。至于沈姑娘……”他看向沈青,“粮行利润,你七守备府三,如何?这三分利,也算堵住悠悠众口,换取官面支持。”
“行。”沈青应下。她知道,这三分利既是保护费,也是将她与守备府利益捆绑的绳索。
离开守备府时,天色已微明。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沈青终于忍不住低声问:“萧大哥,你当真信他?”
萧山目视前方,晨曦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信与不信,并非关键。眼下局势,与他合作是稳住局面、争取时间的唯一选择。此人野心勃勃,善于权衡,只要工坊对他还有价值,他便不会轻易撕毁协议。至于将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待你工坊根基更稳,屯防更固,我自有打算。”
他停下脚步,看向沈青,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与复杂:“有些事,眼下知道越多,于你越危险。你只需记住,无论如何,不管我是谁,我绝不会让黑山屯和你,成为任何人交易的筹码。”
沈青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的一个点头。她明白,从这一刻起,工坊的生存与发展,已与萧山深不可测的过去和赵百户错综复杂的棋局紧紧捆绑在一起。
次日,守备府连发两道告示。一为嘉奖工坊在此次肃清内奸、保障军需中的“忠勇之举”,并宣布将按市价正式大规模采购工坊产出的新式军粮。二为宣布百味楼由沈青接手,改建“青禾粮行”,即日开张,平抑物价,保障民生。
屯内关于工坊的种种谣言不攻自破,屯民们的态度也从猜疑观望转变为敬佩与支持。
钱老板“意外”逃脱的消息也悄然传开,虽引起一些议论,但在守备府“全力缉拿”的姿态和工坊重获认可的冲淡下,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只有沈青和萧山知道,这平静水面之下,暗流远未停止。
工坊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有了守备府的官方认可和稳定订单,沈青得以更从容地规划生产,进一步改良粮食品质与储存工艺。她开始有限度地、更加隐蔽地使用自己的血脉之力,专注于培育最优的粮种,而大面积的种植则依靠由此衍生出的肥沃土地和改良农法。
萧山则以守备府“特聘教头”的半官方身份,更系统、更公开地训练工坊的护卫队,甚至应赵百户之请,偶尔协助训练边军斥候。他与赵百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彼此利用,彼此防备。
沈青不再追问萧山的过去,只是在他每次深夜巡哨归来时,默默备上一碗热汤;在他与赵百户密谈后眉头深锁时,轻轻递上一杯清茶。两人之间,一种超越言语的信任与默契,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悄然生长,坚如磐石。
然而,无论是沈青还是萧山都清楚,这笔与虎谋皮的交易,绝非长久之计。赵百户的野心、陈家的报复、蛮族的威胁,以及萧山身份可能引来的更大风暴,都如同悬顶之剑。黑山屯的工坊,在短暂的喘息之后,必将迎来更严峻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