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孤独
龙很孤独
世间幼兽大多相貌可爱,像是更圆更饱满的脑袋,更大更天真的眼睛,如此才更容易引发父母关怀,保证自己得到更好的照顾。
不过,即便这些幼兽会一天天长大,渐渐脱离幼态,它们幼时的模样却往往已能初见今后端倪。
就如眼前这条小龙。
他的目光仍不具有星海般的浩瀚气势,却能勾住人的心魂。
他的淡青色龙角虽未长出锋利尖端,却已有冲天之势。
而他身上的雪白鬃毛还未汹涌如海,却一丝不茍地覆满脊背,蓬勃生发指日可待。
明明他只是一条小龙,可是霜喻却在他身上,看出了那条龙的影子。
只是龙在传说中是当之无愧的巨兽,仅凭身躯就足以震撼天地万物,霜喻还是第一次见到,像眼前这样幼小柔弱的龙。
倘若这是那条龙的伎俩,是他妄想用幼兽模样博取她的怜悯,那么,他无疑是放下了一时尊严,豁出了血本。
然而仅仅这样,还不能说服她放过他。
这条小龙全然不知他所面对之人怀着怎样复杂心情,他正露出肚皮,用嘴巴叼住尾巴,还举起两只前爪朝她的拳头晃了晃,好像是期望着她能回应他玩耍的请求。
霜喻握起的拳停在身侧,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照顾过落巢的小鸟,也照顾过受伤的小兽,可她这辈子都没有照顾过小龙,也没人教她该怎么照顾小龙。
这条小龙似乎刚出壳不久,他在地上翻转身体时,露出了背上沾到的一片破碎蛋壳,黏附在上面的一缕龙鬃仍是湿漉漉的。
还以为这是那条龙故意幻化出的幼态,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一条真正的幼龙。
霜喻骤然警觉。
刚出壳的幼兽尚无自保之力,甚至露着最脆弱的肚腹,对她做出这种没有防备的姿态,他的父母理当不会如此粗心大意地抛下他。
若是被护犊的大龙撞见她这般“威胁”到他们的幼子,那么,她恐怕只能揽着一缕孤魂,回仙界辞别众仙了。
霜喻想逃,可转身只见前方雾茫茫一片,竟看不到脚下路通往何方。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到底是哪儿?
霜喻摸索前路时,身后传来小龙咿呀作响的轻声。
那些叫声起初还很稚气,然而她每犹豫一分,小龙的叫声便更凄厉一分,到后来,俨然已是在哀嚎什么。
霜喻放慢脚步。
她希望他停下,但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停下,她并不是他的父母,他不是她应当负担的责任。
可当她忍不住回首望去,一条雪白的影子却径直从她胸膛中穿过,而她愕然低下头时,却看到自己的身形瞬间变得透明。
原来她并非是真实存在于此地。
她会消失吗?
小龙的叫声依旧在上空回荡,霜喻循着他的声音望去,只看到一道雪白的影子在空中飞快流窜。
他似乎是在呼唤自己的父母,随着他的呼声,从四周灰霾里,渐渐浮现出模糊的风景。
那是一幅又一幅不尽相同的山水画,而龙影在画幅之间穿梭。
幼小的白龙跃入山泉,飞上丘陵,游过溪流,越过悬崖。
他每一次从画幅中重新现形时,龙角都比之前更修长锋利,龙尾都比之前更蓬勃招摇。
龙在山水中漫游,龙在山水间长大。
他始终在呼唤,那声音初时细弱,像新生的鸟,渐而响亮,像警觉的兽,日益沉厚,直至声若洪雷。
可他未曾谋面的父母,没有一次响应他的呼唤。
他依然遨游山水,却不再呼唤谁。
有时他会逆着瀑布上行,甩尾挥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有时他会钻入云层之间翻搅,直到大雨倾盆落下。
玩累了,他便回到矗立在极东之巅的龙窟休憩,那毕竟是他父母留下的居所,那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
日子这般持续,他与天地为伴,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某一天,一群个头还没他爪子大的陌生小人儿,闯入他的领地。
他们身上披着白色的东西,这让生来雪白的他感到些许亲切,可他们一见到他,就像见到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不但对他顶礼膜拜,还尊称他一声“神龙”。
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是一条龙。
那群小人儿在天上大兴土木,修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巢穴,只是他们的巢穴更方正拘谨,就像他们本人一样,毫不似他的龙窟错综复杂,别有洞天。
偶尔,他忍不住凑近,想看看他们的巢穴里到底是什么模样,但他忘了自己是一条多么厉害的龙,他最微不足道的一次擡爪,就能削断他们的朱红大柱,他最不经意间的一次轻咳,都足以掀翻他们的屋顶。
他们诚惶诚恐地跪在他面前,把脑袋碰在地上,还把许许多多的珍宝捧到他面前,申诉建造巢穴的辛苦,恳求他能爪下留情。
可他从未想要破坏什么,他只是一条孤零零的、没有父母规训的龙,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遵循龙的本能。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对他们而言,就已是避之不及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