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激动
龙很激动
在光明尚未抵达以前,在话语未曾传达之时,气息,才是一个人对世界最初的感知。
譬如现在。
在动荡不息的清气之下,霜喻能闻到岩石的冰凉,苔藓的潮湿,泥土的陈腐,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她只手高高擎起那根燃烧的安神香,任凭香气像一只温和却无形的手,抚过她难以平定的心,亦在黑暗中为她的所在,留下一处不容忽视、无法抹去的记号。
很快,她便在深不可测的龙窟中,听到某种由远及近的动静。
那是龙躯在空气中游曳,循着她手中的香气,向她飞速靠近。
原本凝滞的那些气息,一下子在龙窟中流转起来。
她不必侧耳聆听,也能轻而易举感知到他的吐息,那是迅猛如激流的疾风,隔着那么远,都将她迎面吹得一个趔趄。
用于固定发髻的木簪骤然落下,从脑后传来近乎遥远的碰撞声,而发丝散落在她面前,拂过她敏感的双眼。
霜喻转过身,在黑暗中弯腰摸索,她没有找到她的发簪,却能摸到脚下岩面的边缘,她似乎是踩在一道突起的断层上,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偏在这时,她听到他嗅闻香气的声音。
他明明是一条从身形到气势都分外可观的龙,可他的动作有时却缥缈得好似来去无踪的雾气,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已悄然而至。
龙鼻子闻得分明十分用力,她能清楚地听到他每一次吸气,或许他是喜欢安神香的气息,没有谁会不喜欢安神香的气息,但他似乎不只是在品尝这道安神的香气。
他好像是在确认某种东西。
霜喻缓缓起身。
而他的吐息,从她手中的安神香挪开,转而落在她背后。
温和的,带着一丝跳动的暖意,像初初燃起的火焰,还未成燎原之势。
他离她很近,她不必回头也能确认,可他依然保持着分寸,隔开约莫一尺的距离,对着她的后颈仔仔细细地嗅闻。
那些吐息愈发温热,令她觉得难耐,更令她觉得忐忑。
她开口前,他的吐息却忽然敛起,而在空旷龙窟之中,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
“阿喻!”
霜喻微微一顿。
她顶着一头披散的长发转过脚步,怔怔对上那两轮月亮。
深邃,又明亮,其中甚至涌现出她鲜少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激动与无措。
“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声音有片刻迟疑,“我,我是阿淮啊!”
*
阿淮。
淮南的淮,淮橘的淮。
霜喻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那毕竟是她亲自挑选的名字。
因为那个人没有名字,而“淮”这个字念起来足够好听,加上他出生在淮水以南。
那里生着大片大片的橘树,每到晚秋时便挂满金灿灿的果实,闻着酸涩,甚至微微刺鼻,然而内里的果肉却是意外地清甜多汁。
他会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同样属于意外。
彼时霜喻正没日没夜钻研安神香的香方,想尽一切办法搜罗所需的材料,为此闯遍天南地北,甚至被穷凶极恶的妖兽追杀过,但她迟迟没能找到最后一样香料。
那是一种罕有的香石,且历久弥香,但产地不详,香味也不详。
残卷上只提及,这种石头擅长吸附香味,而花草树木在土壤中腐朽时会散发出不同气味,因此它的香味取决于具体环境,每一块都是独一无二。
偏偏它对安神香的香气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寻到最合适的香石至关重要。
霜喻为了寻觅香石费劲力气,一连数月没有进展,几乎无望时,才于山野温泉边捡到一块玉石。
那是一块红褐色的璞玉,对光看时上面的波状纹路层层叠叠好似鳞片,洗去表面附着的硫磺气息后,留下的便是水果发酵般的芬芳。
这是她得到的第一块、也是唯一一块香石,她并没有拣选的余地,可她得到的这块,就出乎意料地符合她的所有期待。
她将之视为天赐。
然而,就在她怀揣香石离开温泉三日后,不速之客却找上了她。
那个人脸上抹着用于伪装的灰泥,他试图在她休憩时偷走那块玉石,被她察觉后,又索性直接从她手里抢夺石头。
霜喻毫不犹豫对他放出秘香,可她视作脱身利器的三步醉竟然没能当场将他放倒,却惹得他不住咳嗽。
于是她带着香石拔腿就跑。
他却不依不饶追在身后。
霜喻穿过毒瘴丛生的沼泽,越过风沙肆虐的戈壁,用尽一切办法甩掉他,但他似乎天生体质殊异,不易被迷香干扰,又好像不会疲倦,只是日夜不息地追随她,走她走过的路,无论有多艰辛也未曾停下。
她开始觉得恼火,她不明白怎会有人这般锲而不舍地追着另一个人,为此忍受风吹雨打,毒虫叮咬,衣衫勾破,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而他始终跟着她,直到他跟着她铤而走险攀爬悬崖,一脚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