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累（捉虫）

龙很累（捉虫）

身为一条野蛮生长的龙,息淮经历过的大风大雨不计其数，即便是最肆虐的风暴，也不曾阻拦他遨游的身姿。

然而,如今他周身这些攒动的气泽，却与过去他所见过的任何恶劣天气都不同。

寻常雷雨也好、风雪也罢,对活物无不一视同仁,无论是小草、小鱼还是一条日渐长成的龙,它们不会为了任何事物停下节拍，不会错过任何一处可以摧残的陆地和水域。

毫不似他眼下所面对的气泽。

息淮在近乎狂暴的气流之间奋力甩尾稳住身形之时，一排误入的飞鸟却在他的眼皮底下,惊慌失措地振翅飞离。

遍布他视野的黑雾与其中迸发的闪电，搅得他头晕目眩,却如此轻易放过飞鸟离开，那些滋滋作响的雷光,半点也落不到它们身上。

在不断颠倒旋转的视野中,息淮看到它们的羽翼消失在尽头，跨过暗与光的分界线。

而那明明也是他想去往的地方,目之所及,却又无法触及。

他每每试着向外突破,就会被一连三道卷动的气流合力拍回原处。

他改变策略，意图随波逐流降到低处,借助任何可以凭依的山石草木找回方向，那些汹涌的气流却又出其不意，一个劲地将他卷回高处。

他听到有什么断裂的声音,血珠在高空的风刃中反过来朝他迎头泼洒,可是他已无从追究，他的身上到底何处绽开口子。

这场风暴从一开始就是冲他来的。

它将他带离熟悉的大地,迫使他在挣扎中一次又一次被抛往更高处，而在重重叠叠的云雾之后，隐约有光华丝丝缕缕地透过，像一只巨大的爪子撕破重峦向他伸出援手，要将他带往陌生的港湾。

可他只是想要出去而已。

他只不过，是想要回到霜喻和龙崽的身边而已。

*

青翼鹏鸟载着霜喻和青禾不止一次贴着黑色云团掠过，每一次，在羽翼即将擦过黑雾之时，他便会被某种无形之力狠狠弹出数十丈远。

荀舒能长到这样庞大的体格，抵御风浪的本事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然而面对眼前这些气势汹汹的暗云，他居然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入场抗衡的资格。

将他甩远的力道之可怕，简直不像真实存在一般，若不是因为他用羽翼护住背上两人，霜喻发誓，她早就跟青禾手拉手在地上摔成两团风滚草了。

鹏鸟晃晃脑袋，发出不屈的短促啼鸣，甫一恢复神智，又重新向着前方黑雾迎头撞去。

在他第九次尝试前，霜喻按住青禾的手。

“让荀舒停下来吧。”

青禾却反过来掐住霜喻的虎口，“你在说什么？你没看到龙君还在挣扎吗？连荀舒都没有放弃的事情，你怎么可以先行放弃？”

“我没想放弃。但再这样下去，荀舒又能坚持多久？”

霜喻能看到鹏鸟被黑雾灼焦的颈侧青羽，也能闻到萦绕鼻尖那种烧焦的血腥气。

单单只在外部被那些凌厉气泽扫过，就已经足够造成这种骇人伤害。

那身处在漩涡之中的息淮，如今又怎样了？

对她的顾虑，青禾回应得十分坚定，“荀舒能坚持多久是他的事情，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他想要帮助龙君，不达目的不会松懈。”

“那你们不如让我一个人去。”霜喻的一条胳膊在怀中断角上收紧，“我的法子，不用牵连你跟荀舒。”

*

霜喻抱着那根断裂的龙角，伫在地面。

她面前，汹涌澎湃的黑色雾气仿佛拔地而起的万丈高崖，又仿佛凭空生出的黑色河流奔腾直上，在本已暮色沉沉的天空之中蚀出一道伤疤。

而在连日光都无法深入的雾气之下，数股暗潮彼此交织、推搡、涌动。

有时，霜喻能看到鳞片一样的纹路从近处一闪而过，还有似曾相识的花香钻入她的肺腑。

息淮仍在努力挣脱，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幻觉。

她的时间不多了。

霜喻取出那根新做的安神香。

它才刚诞生不过一日光景，线香末端甚至还未彻底晾干，能看出一点极其细微的潮湿痕迹。

就像那颗龙蛋，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能破壳出世，可她却不得不带着她眼下仅有的利器，来闯这道属于龙族的天劫。

怀中龙角十分沉重，霜喻无法扛着这样的重物，继续深入眼前这片可怖的禁地。

她只能将断角尽量轻缓地放在地上，指尖带着还未干透的血迹举起安神香，接着深吸一口气，伸手点燃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上面。

从安神香上升起的淡烟，像数只划过黑夜的萤虫那样，在源源不断的黑色暗流中，为她打开一条通路。

霜喻一脚越过眼前屏障，从青禾与荀舒的视线中消失。

她看到一地折断的鳞片，正在被黑雾蚕食。

鲜血的气息不止游曳在鼻尖，更侵入意识。

穿过一地支离破碎，霜喻在路的尽头看到了那条龙。

他似乎被某种力量吊住身形，无法下落到她眼前，唯有一颗伤痕累累的龙首勉强低垂着向她靠近。

漆黑的雾气灼伤了他漂亮的鬃毛，脑后断裂的龙角染着血的颜色，就连他俯下的目光也十分疲惫，本应如蓝月一样的龙睛耷拉着眼皮，分明也受了伤。

即便如此，息淮还是咧开嘴巴，朝她虚弱地抱怨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