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晚膳用毕,已过了黄昏时候。
扶苏特地换了一身缟素。
他对下人疏于管理,饭后宫女们要么去池水边避暑乘凉,要么去竹林里唠闲嗑嬉耍,正殿里一时清净下来,独剩下三两个老实巴交的传话宫女。
扶苏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整理发冠,见青茗从殿外上灯归来,想起半日未见绯兰,忍不住问道:“绯兰去哪儿了?”
青茗瘪嘴道:“奴婢午后就没见着她的影儿。那丫头心事太重,公子骂了她两句,多半是躲到墙角哭鼻子去了。”
扶苏将信将疑,自语道:“平日里我纵着你们的性子,你们倒是活得越发宽泛了。”
青茗上下打量他一身的穿戴,笑吟吟地问:“公子是要去烧祭品吧?奴婢这就吩咐人备车。”
扶苏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微一沉吟,说道:“不要惊动旁的人,只你一人随驾就好。去把日前叫你备下的东西拿来,随我去太液池走一趟。”
青茗连连应声点头。“奴婢遵命。”
始皇帝听信术士谗言,迷信鬼神,崇尚仙道,忌讳和阴司有所往来。因此,下令自此五年内人死不得治丧,不许大兴操办白事,皇族亲眷也不在例外。一月前扶苏为这事上过一道折子,劝谏父皇“此法有悖天伦,恐民间积怨”。始皇帝只看了一眼,骤然间大发雷霆,叫人将奏折原封不动退回来,斥责扶苏无视皇命,自恃过高。
是逢母亲祭日,扶苏不敢大张旗鼓,只好私下烧些东西。
青茗提来纸扎的冥具、一小箱布帛和珠玉。往年公子都是用最稀有的珍宝祭奠夫人,今年概是如此,青茗放开手挑了几样名贵器物,想着必定能称公子心意。出行前,她把小匣呈给扶苏,打开箱盖,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珍珠。
扶苏迟疑片刻,取出来端详。两颗硕大的南海铛珠①,饱满丰润,璀璨夺目,珠壁上嵌着金线掐丝的海棠花形,两颗金珠的衬底镶有碎玉翡翠。捻金的花叶线条流畅生动,玉质玲珑通透。
扶苏看了半晌,倒吸一口气:“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第一次看到这对珍珠时,青茗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想不到公子见惯了奇珍异宝,也会被它吸去了目光。她缓缓解释道:“这是百越进贡的金玉铛珠,一共九颗,陛下赏了公子两颗。”
扶苏皱着眉搁下,脸色晦暗不明。身为皇裔,领受封赏是司空见惯的事,父皇赏什么,他便谢恩领什么。众多宝物中让他挪不开目光的,这还是头一遭。
他忽而想起那条遗失的锦帕,眉头舒展,似笑非笑地说:“这两个暂且搁下,别的都带走吧。”
青茗合上箱盖,取来朱漆红木的小匣存放珍珠。
她心神恍惚,公子历年都把好东西留给夫人,今年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她把公子想得太过清高,实则人爱纷奢,任谁也不能免俗?
扶苏说走就走,青茗捧着箱子悄声跟在后头。
天刚擦黑,夜空缀着钉头琳琳的辰星。月下清风徐来,吹得草丛里簌簌作响。一主一仆踏草而行,扶苏踩过落英缤纷的宫道,靴子上沾了几片碾碎的花叶。
穿过御街,顺着渭水东流的方向再走几步,就是太液池。今晚并非佳节,渭水两岸却热闹得很,稍一打听,才知道是近日颇受恩宠的楚夫人正在过寿。
楚夫人出身羌族,膝下育有一名八岁的公子,名为胡亥。羌女个个都生得高鼻梁深眼窝,较之汉女更显媚惑。楚夫人身段窈窕,能歌善舞,人近中年仍能圣宠不衰。
扶苏释然地笑笑。正得盛宠又如何,当年荣宠一时的郑国夫人也终究化为尘土,悄无声息地降临,又悄无声息地离去。连祭日都不被夫君重视。
荷华公主已经在太液池边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