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月暗
回去的时候,卢照和秋原就都没有挤电车的心思了,反而叫了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往家里赶。
到了巷口,秋原抢先付了车钱,转身预备叫门房开门。这时候,卢照反而轻声叫住他:“郁秋原,我想同你说件事。”
她一定是想说,她和严子陵的爱情往事,郁秋原心知肚明。他们在英国的恋爱,甚至是卢维岳夫妻俩默许的,却从来也没有征求过他这个未婚夫的意见,想来也是可笑。
“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不,我想说。郁秋原,这些事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说。”
这又是卢照从小惯使的手段了,她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弄得好像,郁秋原在她心里是个什么很重要的大人物一样,值得她信任,值得她托付。而事实,却又不然。
秋原一早上都很难受,这时候简直像走到死胡同一样失措,他竭力劝阻心上人,说:“卢照,我真恨我自己不是一个纯种的傻瓜!亦或,你们的骗术能再高明一些,不教我知道一星半点的真相,这样大家都体面!”
卢照也不感觉开心。她从身后抱住秋原,语气里略带一丝恳求:“你听我说,我从没想过要弃你而去。我这次回来,就是……就是要跟你结婚的。”
她说出这种话,十分地下定决心,充满了深思熟虑。
郁秋原觉得他应该开心,应该笑,但他的心里,却满是苦涩。她不爱他,他可以不娶她,他答应放她自由。可他的承诺没有任何效力。从他被卖到卢家的那天起,他这个人连同他所拥有的一切,就都是空中楼阁,这个家里的每一件事,他都没有表决权,只能被动接受。
他做不了任何人的主,包括他自己。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让你去爱严子陵,至少,那样你会真的开心。卢照,我并没有高尚到可以看着你和他双宿双栖,但我也没有低劣到,一定要破坏你的幸福……”
郁秋原是个很好的人,不然卢维岳夫妻俩也不会挑了他出来当女婿。他身上带有一种乡巴佬式的善良,很朴素,甚至十足的土气。总体来说是安全的,可制的,不容易上演东郭先生与狼那样的悲剧。
卢维岳有了这样的女婿,他那些万贯家财,就一点也不担心被外人霸占。
卢照也不止一次地利用过乡下人的善良。现在亦然,她把自己跟严子陵的往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们在英国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和平分的手,以后双方会以什么样的身份相处,都跟郁秋原和盘托出。
字字句句,就像战败国签署投降协议那样诚意十足。
她紧紧地搂住秋原的腰,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后还是门房看不过眼,站出来催促:“小姐,姑爷,你们还进来么?”
卢照抱着自己哭,看在下人眼里,肯定又觉得是恶姑爷欺负善小姐。秋原心里的无名火烧得更旺,也不顾门房诧异的目光,抱起卢照,就进堂屋里去。
这样自欺欺人似的宣示主权举动,会让他心里觉得好受一些。
就是卢太太看到女儿女婿这样亲近,也只有捂着嘴笑的份儿:“怎么半天就回来了?你们两个光顾自己耍开心,也不说把人家沈小姐请到家里来坐坐。”
卢照被平稳地放到进门的地毯上,嘴里一刻也不得闲地揶揄人:“还不是你女婿办的好事,见了面凶神恶煞地,把沈小姐吓得不轻,哪还敢到家里来?”
秋原不屑地瘪瘪嘴,她倒是会贪便宜,讨厌鬼严子陵那是半点都不提的。
“我那能叫凶神恶煞?不过是严家四少爷也在场,我陪留学归国的博士说话,神情总得恭肃些,才配他的身份。”
一听到严子陵的名讳,卢太太似乎也有些吃惊。她本仰靠在沙发上读报纸,这会儿也坐直了腰,狐疑地看向卢照,像是在问,严家少爷是不是她招来的。
“您可别这样看我!郁秋原,你快帮我说句话呀。”
秋原正帮卢照挂围巾,这时候被点名,便只顾着拱火:“说是跟沈小姐在火车上偶然相遇的,但具体如何,谁知道呢。”
这话讲得卢太太吃了心,她淡淡瞥了女婿一眼,就把女儿拉到了楼上的书房。房门一关,开口就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在英国四五年还不够么?现在还藕断丝连,被你父亲知道,有你们好受的!”
卢照无端挨了骂,也颇有些委屈,忍着眼泪说:“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您就会说我,怎么不去说郁秋原!他身边不也围着一个情根深种的沈小姐!这婚要结不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卢太太见女儿执迷不悟,脸色更沉,声音更低:“说姑爷?我好意思说姑爷什么?为了你跟严家少爷好这一场,我们背着姑爷把你送到英国。他也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大度,不计较,另换了人,怎容你这样胡闹?”
卢照抢白极快:“送我出国你们都愿意,怎么又不同意我跟子陵结婚?郁秋原呆呆傻傻的,我才不喜欢!”
卢太太也不着急,一句话问得亲女儿哑口无言:“好啊,你们要结婚也行。严子陵入赘,生了孩子随你姓,承你父亲的衣钵,这门亲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话虽如此,可那南京严家,又怎么可能会同意儿子入赘呢。严子陵的几个哥哥要都好好活着,许还有一丝丝可能。偏偏严家大些的几个少爷死的死,废的废,就剩严子陵这一个全乎点的,严家的老爷太太要再把他送到卢家当上门女婿,这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卢照也知道有些事不过痴心妄想,终还是流了眼泪出来:“妈,我跟子陵,当真什么都不剩下了……就算我肯做梦,他又怎么愿意。”
严子陵心高气傲,严家又是一尊前清遗老的作派,最讲究风骨气节,他怎么可能到卢公馆来受这任人摆布的闲气。这样黑咕隆咚的日子,只有郁秋原那种乡下佬才忍得、受得。
一想到秋原那个心眼只有芝麻大的浑球,卢照又破涕为笑:“妈,您净顾着编排我,自己被人摆了一道还不察觉。郁秋原不好讲清楚他跟沈小姐的关系,就拿我充气,只有您还肯信他。”
这样东拉西扯,卢太太对沈小姐亦起了戒心:“他们两个,真有事?”
“您看您!这世上找不到比您耳根子还软的人了!”卢照促狭一笑,扒开书房门跑了。
秋原一直在堂屋坐着,专等着卢照下楼来。他才好亲近她。
顺便地,他也想看看,自己这个未婚妻,预备结婚的诚意到底有多少。
“好你个郁秋原!几年不见,坏心眼多了不少啊!”
她似乎还带着气,脸绷得板板正正,眼睛里凶光毕露,倒像要吃人一样。
毕竟刚刚才害人挨一顿骂,秋原也不好意思再装腔作势,反而缓和了眉眼,主动挨着卢照坐下。趁她不注意,还吻了她的右脸。
“我不是坏,我只是想让太太跟你讲讲道理,免得你见了那严先生,魂儿都被勾走了。”
好一番强词夺理,卢照气得捂了刚刚被亲过的地方,破口大骂:“你还说你不坏,你坏得都没人样了!”
这话郁秋原并不作答,算是默认。
卢公馆虽然外表线条偏西式,但屋内的家具铺陈还是更有东方韵味,卢照和秋原挤着坐的双人沙发,就是红酸枝嵌云石制成的。
卢照觉得有些挤,转过身子来把人往外推:“你稍离我远些。”
她手上那么点力气,跟没吃饭似的,反而在两个人中间添了些别样的暧昧。秋原由着人推搡,等卢照气消下去了,他才轻轻扣了她的手腕,认认真真地吻了她。
“上回这样亲你,还是你跟他去英国的前夕。那晚你可怜我,任我予取予求,那今天呢,也是因为可怜么?”
郁秋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黯,整个人十分颓唐。这让卢照想起五年前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也是这么个模样。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天夜里他喝了点烧酒,借着三分月色,做了许多狗胆包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