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月斜
卢照回国头两日,相距不远的亲戚朋友都得串串门,倒很忙了两天。她出门,秋原自然得陪着,这一对未婚夫妇虽各怀心事,但面上总还是恩爱居多。
卢维岳在香港的生意久谈不下,还不知要淹留到几时,婚约一事,卢太太虽天天都挂在嘴边,但到底没有兑现。秋原的心像热油浇过一般,他愿意娶卢照,又担心她不喜欢他,生活会很局促。
卢照的心,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才刚跟严子陵分开,转头就要跟郁秋原谈婚论嫁,换了谁来,都不能心无波澜地接受眼前的一切。她不想嫁郁秋原,偏偏他们又有婚约,这便是无奈之处。
而卢维岳,卢照的父亲,他又是一个很看重家族利益的人,富贵烟云,样样都不能落入外姓人的口袋。卢照跟郁秋原结婚,生的孩子完完全全姓卢,但她要是选了同样出身显赫的严子陵,那要扯的皮可就多了。
卢照带着秋原把本家亲戚探了个遍,终于在某个礼拜天结束了他们的东奔西走。秋原许是有些累,那天早上饭也不起来吃,而卢照,早饭后在花园里看了会书,接着又回房打开了叽哩哇啦的无线电。
那里面正在报道东北战事。
民国二十年,实是个多事之秋。柳条湖事件一过,日本人从东北撕开口子,闹得华北淮南俱人心惶惶。不出两月,报道里又说齐齐哈尔业已沦为敌手,这样看来,东三省的战况必是神仙难救。
国内这样动荡,远超出卢照的预料。她在英国读书,对故国的情形总是一知半解,就算在国际新闻里听到东北军不敌关东军,心里却始终存有幻梦,总觉得中国政府只是一时失利,日后定能找补回来。
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一败再败。
被日本人欺负,这约莫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愿承认的委屈。
东北军再次战败,郁秋原自然也听闻了,却不是从家里的无线电或者街头小报,而是从他的一位同学嘴里。
秋原大学本可以读五年,因婚期将近,只得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他在大学里虽没交到多少真心朋友,但也有几个关系尚可的熟人,在知晓他提前退学后,打电话到卢公馆查问他的情况。
其中,就有一个姓沈的小姐,很引起了卢太太的注意。
那天的电话最早是张妈接的,一听电话那端是一位年轻小姐的声音,又指名道姓要找家里的郁先生,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卢太太报备了个周全。
卢太太不是旧脑筋的人,秋原在学校结交个把朋友,还不值得她说三道四。只不过张妈听风是雨,把那位沈小姐的声音描绘得过分妖娆,转头一问司机,司机也说,姑爷在学校,的确跟镇江沈家的三小姐有过来往。
如此三人成虎,卢太太不生疑也难。
但其实,郁秋原跟那位沈家三小姐还真没说上几句正经话。
“秋原,你怎么提前离校也不告诉同学们一声?你说回海陵,我只当你新一学期还回来……西语系的温嘉慈教授新开了法国文学专题的课,你也不上了?”
郁秋原如梦初醒,这时候才想起来没有跟沈小姐问好:“锦如小姐,你好。”
南京应当是在落雨,电话里都能听到“沙沙”声。秋原换了个耳朵放听筒,客气道:“我未婚妻这两日刚从英国回来,我们接下来要忙着办婚礼,学校那边,就先不回去了。”
郁秋原的未婚妻,海陵卢家的独女,沈锦如倒是听说过一些。她又换了个语气:“燕尔新婚,最是可喜。只是郁秋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几年同窗,竟连颗喜糖也舍不得带给我们吃。”
似乎是为了自证清白一般,秋原与沈小姐说话,脸色不是一般的正:“是我不好,只有请你多海涵了。”
闲话是说不完的,沈锦如刚抱怨完郁秋原不念同窗之谊,转头又提了几句东北的战况,七拐八拐,直至最后才道明来意——她预备前来海陵过双十节,想请秋原携未婚妻一同游湖,只当是提前庆贺新婚之喜。
秋原在堂屋接电话,卢太太则在阳台上浇花,也不知听进去多少。秋原没来由地烦躁,好像做个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一样,只好随口扯个由头,婉拒了沈锦如的邀约,随后便将电话线匆匆切断。
卢太太浇了半晌的花,倒把沈锦如的出身想明白了。沈家跟卢家一样,都是江苏省内有头有脸的富贵之家,老一辈在生意场上碰头尚且要像模像样地寒暄几句,小辈里的交往,更不应该乔张做致。
“秋原啊,既是沈小姐诚心相邀,你就领上阿照,陪她听听戏,看看电影也好的呀。俗话说主雅客来勤,侬到底是东道主,不好怠慢的。”
卢太太从上海嫁过来,一高兴,就喜欢冒乡音。秋原不太听得懂,恰好这时候卢照在楼梯拐角处露出灰兔皮绒毛拖鞋,他便轻声叫住她:“阿照,镇江沈家的三小姐约我们同游溱湖,你想去么?”
沈锦如的闺名,卢照早些年便听过。她曾在学校里大张旗鼓地追求过郁秋原,秋原也不止一次在资费昂贵的越洋电话里提起过。
卢照歪头想了想,左不过赋闲在家也是无聊,便答应道:“好啊,既是佳人有约,又岂可辜负。”
这下郁悴的人就换成了秋原——他是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位以天真烂漫闻名的沈锦如小姐的。
双十节的天气很适合出行,仲秋一到,金色的太阳光晒在身上,反而暖烘烘的,一点也不惹人嫌。卢照很久都没有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过,便提议出门不坐汽车,走出巷口,随便在哪个路口搭一部电车,或者包车,就跟英国大学里的观光巴士一样,可以遍览全城。
卢太太起初是不许的,外面的车哪有家里的干净,但架不住卢照一再坚持,她便只有无奈地任爱女施为。
秋原也觉得挤公车不好,但一看卢照满心雀跃的模样,只好在心里默默发誓,一会儿上了电车,尽量要多看顾她。
如此一来,从卢公馆到溱湖这一路,秋原都把卢照紧紧护在胸前,一刻也不曾疏忽。
偏偏卢照不领情,她身上那件白绒蜜藕色银花旗袍不知在哪沾了泥点,衬得外面罩着的羊皮大衣都不可爱了。下电车时便有些赌气:“陪你来见老情人,倒白费我一件衣裳,真可恨!”
秋原知她有些小姐性子,也不跟她辩,只默默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丝巾,仔细去擦雪衣无意中沾染的黑点。嘴里倒有些幸灾乐祸:“早上太太请你坐汽车,你偏要逞强,这会儿又来怪我?”
秋原平时缄默的时候多,但真要吵起架来,又是伶牙俐齿,谁也争不过他。卢照想起上回他在越洋电话里把严子陵贬得一无是处,便气得拿红绒线手套锤自己未婚夫:“猫哭耗子假慈悲,哪个要你帮忙了?”
卢照并不能算是好到没边的人,好多千金小姐有的娇脾气,她也有。但秋原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他只觉得这样当街撒泼的卢照很鲜活,宜喜宜嗔,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值得爱的姑娘。
如果可以的话,他情愿一辈子这样爱她。
他俩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到了溱湖,跟沈家三小姐并严家四少爷会了面。
“秋原,这位就是卢小姐?”沈锦如许是从她父兄身上习得了商人的圆滑之气,在外头见了生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总笑得真心。
沈锦如竟然把严子陵这个搅屎棍也带来了,这是郁秋原始料不及的,他开口说话时,脸上就多了些隐晦的嫌恶:“沈小姐好,严先生好,这位便是爱妻,卢照。”
爱妻这个称呼,被未婚夫当着前男朋友的面说出来,卢照听到了,脸上很有些热辣。她跟沈小姐不太熟,跟严先生又太熟,问好都不能一概而论,半天憋出来一句:“锦如小姐,久仰大名。”
其实,锦如却不是故意要给秋原难堪。卢照和严子陵的爱情故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们两个的恋爱残痕,实际只留在了遥远的大洋彼岸。
看卢照连招呼都不跟严子陵打,锦如便以为他们素不相识,还热情引荐:“卢小姐,这位是南京严家的四少爷,严子陵。他还是我们中央大学的杰出校友,说来也是我运气好,在火车上也能得到前辈的照顾,为表答谢,我便请了他出来娱乐半日。”
卢照闻言,只好又朝昔日恋人伸出手去,寡然无味地问候道:“四少爷好。”
严子陵是很想卢照的,尽管他们在香港时就已提了分手,尽管现在,名正言顺站在卢照身边的另有其人,但这又怎样呢,他们仍然相爱,这便是他严子陵的底气。他自诩有权利光明正大地来海陵看卢照。
这并算不上是一个高尚的想法,子陵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忍不住朝秋原得意地笑:“天下会船数溱潼,溱湖风光美名在外,我跟锦如小姐初来乍到,还要请郁先生引路。”
秋原本就是奉命出来交际,见的还全都是令他心烦的人,这时候再怎么装若无其事,整个人也是从内而外散发出冷气。
严子陵要他在前面带路,他倒先拉了卢照的手,随后才提议:“晨间风凉,湖上蓬船摇起来太冷,不如先在园子里兜一圈。前头有个芦苇荡,可以看到许多飞禽走兽,麋鹿也有,不知沈小姐、严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