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月照荒城 - 梁园月 - 鹅儿水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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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月照荒城

伊文的婚事确定之后,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陷入了深深的泥潭。大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装成没事人似的微笑,其实心里都清楚,抗战要来了,死亡要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粉饰出来的太平被彻底撕碎。八一三抗战发生,随后上海沦陷,同年十二月,南京陷落。那一段日子,不知打了多少仗,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山河破碎,万姓同悲。

重庆受炮火侵袭的程度没有那么严重,但也不是绝对的安全,在战时中国,根本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巴掌大的小城镇被炸了,农村也没法幸免于难,每天报上刊出消息,不是哪里沦陷,就是哪里战败。真令人心灰意冷。

人活在那样一个炮火连天的世界,总感觉特别无奈。明明不想死,可活着也是一种痛苦;明明害怕明天,可睁开眼如果不是新的一天,又会觉得特别恐慌。

故而,在一个平凡的恐慌日子里,严启瑞终于也死了。

严公馆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住,伊文出嫁后跟婆家、娘家的往来都很少,她和怀叙单独住在一幢小洋房里。

锦如本来也有自己的房子,她手底下还养着严子钰的姨太太和几个女孩子,给严启瑞治丧那回,她回严公馆,看见王颐一个人抱着荦荦忙进忙出,特别孤单。于是就带着石含烟,搬了回去。

荦荦因为经常都跟她姑妈在一起,后来伊文结婚,搬到另一条街,这个小女孩子还闹了很多天的气。后来,锦如拖家带口地回来了,荦荦有了新的玩伴,还一直当她母亲的面念:“小姑姑,小姑姑……”

王颐那时候已经特别后悔。她知道伊文婚后过得并不开心,跟姑爷两个也是互相隔膜着,本来关系很近的姑嫂俩,如今碰面,却连话也不怎么说了。

严启瑞死那天,王颐照常派了人去姑太太府上报信,回来奔丧的,却只有怀叙一个人。伊文不肯替她父亲穿孝,从头到尾,哪怕一朵白花都没戴。

同样毫无踪迹的还有严子陵。

也是严启瑞死得太不凑巧,正赶上南京苦战,子陵那方起初还打得通电话,慢慢地,书信、汇兑,全都不通了。

王颐始终都记得民国二十六年,一个寒冬腊月的天气,公公去世,她向南京打去电话,苦苦哀求丈夫早一点回家。

“你不要同我讲生离死别,我不想听!严子陵,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把你爸爸的尸首扔到巷子口喂狗!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我在这个家里劳心劳力,已经失望透了!”

其实,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由不得人了。子陵就算想走,也无从实现。南京沦陷意味着甚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红旗半卷,霜重鼓寒,根本没有生路。人都随着城池锦绣被烧成灰了,还有可能爬回重庆,跟妻女团圆么?

当然是不可能。

“对不起,对不起……”

这便是他唯一能给予妻子的答覆。

这也是王颐最不想听到的话。她要这一句对不起来作甚麽呢?左不过她想要的,严子陵穷其一生也未能给过她。

以前日子再怎么样煎熬,心里总怀有些许希冀。也许严启瑞夫妻百年之后,家里就能变好……也许二少奶奶、三少爷那样的累赘消失了,余下的人,就都能得到片刻安宁……

而今才是真正的大梦方醒。

严子陵会死么?也许会的。那他还会回来么?谁也说不好。

他们夫妻本来就只有零星一点爱意,算是被时局糟蹋了个精光。王颐想起她第一次赌气回娘家,那时候她和子陵还没有结婚。她又要闹分开,子陵一趟一趟地往苏州去,刚开始空着手,后来每次都带了礼品。姊姊妹妹一道分了,总是她得到的最好。

终于,有一天黄昏,戏楼上人影稀疏,子陵哭了,她也哭了。分开的时候,她一路相送,他照旧低头吻了她,承诺说结婚。

尽管婚后有无数个恩爱的时刻,可王颐最怀念的,还是没结婚的时候,在王家流翠飞丹的花戏楼上,严子陵嘴角噙笑,沉声唤她“王六小姐”。那是他们这份爱最纯真的时候。后面再有多少好时光,也不及那一个傍晚的簪粉胭淡。

挂上电话,王颐并没有哭。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晚间照常吃饭,荦荦抓着半只鸭翅子啃,啃完了还要。王颐怕她夜间积食闹肚子,就不给。荦荦发脾气,瘪着嘴哭,还一把摔了汤匙和碗。汤匙是银的,没坏,那一只月影梅粉彩碗却被五马分尸。

没要老妈子搭手,王颐自己弯腰去拣细瓷碎片,桌角,柜子底下,小孩子脚边,一点一点找……找到了,握在手里,瓷片划开几条口子。

老妈子拍着大腿喊:“四少奶奶,血!血!”

王颐却并不觉得有甚麽。她把手攥得更紧些,伤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血,也没甚麽感觉。她想,她应该不会再感到痛了。

战时重庆,各项物资都很紧张,许多人家都开始囤积粮食和药。本来,卢照是不想跟着哄抬物价的,不料小潆却突然生了病,家里原来那些药品都给了她用,后面再有人犯个头疼脑热,就难办了。

药这东西,危急时是能救命的,必然短缺不得。卢照不作他想,很快就跟孟瑛联系,她家楼下正有一间药房,有好药来了,可以先预留一部分给卢家。

这天,正是那间药房的伙计拨了电话来,说是开的药买来了,请卢家派人过去取。

往常这些事,当然都是仆人们帮着跑腿。然而那几天的情形却很不一样,委员长迁了过来,连带着一大帮子政客,搅闹得鸡犬不宁。弄堂街巷里,少不了游行示威的民众和扛着枪的兵,有时候不知怎么就胡乱开起枪来,已打死好几个良民了。

卢照想,这时候派了下人出去,且不论人家愿不愿意,就算愿意,在乱世中弄丢了性命,岂非更加得不偿失。故而,她便决意亲跑一趟李家,拿了药,如果有多余的,还可以匀给孟瑛母女一些。她们的日子也着实可怜。

这事当然要瞒着秋原,被他知道了还得了。幸亏他贪睡,卢照趁他早上睡得最熟的时候出门,只留下一个信条,说她某时去某地办某事。

早上五点多钟,周以珍跟王婉秋两个人当然也是无知无觉,到底让卢照溜了出去。

没坐家里的车,只在路边随意拦了三轮车。过去的路上倒还太平,只不过时间太早了,药房还没开门,卢照在冷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有营业员出来招待她。

孟瑛倒是起得很早,卢照一进去,就被塞了一杯热茶,转过身又被问吃了早饭没,锅里有热汤面要不要。

卢照不敢耽搁太久,拣紧要的几样西药点了点,又把孟瑛母女那一份交出去,就要往回走。

孟瑛挽留道:“马上七点了,九点钟街上肯定又要闹,你别走了,等晚上,我让李鸿送你。”

卢照拿出表来看了看,估摸着时间还来得及,就不肯跟孟瑛上楼。再者,李鸿那个人,卢照也见过一回,总感觉色眯眯的,不是深交之人。

依旧是来的那一部三轮车送卢照回去。八点钟之前一切如常,大概在八时二十分左右,街市上就开始人潮如织。

秋原也是在这时候醒的,看见卢照留的字条,他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随便跟周以珍、王婉秋交代两句,就坐了家里的车出去找人。去李家的路,他很清楚,所以不算是无头苍蝇。

路上人多了起来,卢照看着也有一点心惊。那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怀着满腔怨愤,不好说会不会滥杀无辜。卢照小声催促车夫开快点,车夫干脆把车开到一个小巷里,抱歉道:“太太,外头闹起来了,少不得要拼刀拼枪,咱们在这儿躲一会儿罢。”

卢照嘴里念着这怎么行,刚想探出头去看看,枪声已先人一步响了起来。好像还有炸弹,很刺耳,卢照不敢多作停留,立马抱起药箱,往阶梯高处跑。这是一处上行街,没有车,来往的都是挑着扁担的小商贩,听到枪声后都乱作一团,根本挤也挤不动。

卢照奋力向前跑,无奈力气不够,反被人潮席卷着不断向后退。药箱不小心撞到石墙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掉了出来。尽管人人忙着逃命,不会多看一眼那些药,可卢照却还是没办法弯下腰去捡。就算弯下去了,也根本捡不起来,无非送给人家多踩两脚罢了。

秋原也不知是何时找过来的。

卢照被人流推搡得动弹不得,视线全被挡了,只听见郁秋原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她名字。

那一刻,似乎也能用永恒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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