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卢照〔番〕哽咽梦中 - 梁园月 - 鹅儿水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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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卢照〔番〕哽咽梦中

(一)

有一段时间,卢照的生活特别难。她被打为“吃剥削饭长大的人”,又成了右派,处境不容乐观。

帽子尽管扣下来了,却并不急着定罪,只是大辨认和批判会多得令人厌烦。无数次的检查,一遍遍写,车轱辘话来回说,然而事情却总得不到解决。

说实话,卢照也不知道自己头上的帽子是怎么得来的,她并没有在错误的时间嫉恶如仇,也没有替任何人说公道话,她只是战战兢兢地活着。

最开始或许还试图守住卢家的权势,渐渐地,也无能为力了。

历史的风向变得好快,一时东风压倒西风,一时西风压倒东风,卢家又不像严家那样,在战时有一位身先士卒的爱国义士,因而总不得上头信任。

秋原的情况要好一些,一则,他是卢家重金买来的,算是受旧封建迫害的对象;二则,他出身贫苦,这在那时的人看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不知过了多少天,折磨才暂时告一段落。随之而来的,是卢照一般右派的身份。按照结论,她还要下放农村劳动。这一点后面并未完全实现,因为卢家在战时还是为前线义捐过一笔庞大的金额,内战期间,革命党也接受过卢小姐的接济,建国以来,卢照夫妻又一向对上层毕恭毕敬……

如此功过相抵,上头考虑到卢照留过洋,文化还是有的,就安排她去南京远郊的一所小学教书。这也算是一种改造。

尽管卢照并没有在那学校待很久,却依旧有一段不凡的经历。

她刚去没多久,就被人瞧上,找了麻烦。学校里面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书记,六十多岁,梳个油亮油亮的背头,不知管什么的,似乎有一点喜欢卢照。

他经常拿着书到卢照住的地方请教。卢照很不喜欢这样,但迫于官威,也不敢过分得罪。只赶在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提前躲出去,跟另外几个妇女一起聊天,彻夜不归。

这种孩子气的伎俩,当然瞒不过书记的法眼。他根本不给卢照脱身的机会,某一天课间,他甚至紧紧抓了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做他的情人。

其实,卢照那时候也五十多了,她并不会将委身看得有多重要。就算日后秋原问起,她也会据实以告,只因这件事的错并不在她,她没有愧对任何人的地方。

只不过,不能是那么个人,实在难以容忍。长得太磕碜了。又色,摸了手又想摸屁股,只是贪图一种无媒苟合的痛快而已。

在卢照直接拒绝那个书记的请求以后。她的生活,无可避免地更坏了几分。

那年冬天特别冷,每当金陵大雪,卢照一定就会被安排站风雪,日夜站在雪地里,不许挪动。这既是书记对她不识抬举的惩罚,也是一种威胁,逼迫她回心转意。

这一段经历,几乎没有人知道,卢照也从未主动对人提起过。她不敢,也不能,害怕招来杀身之祸。

就这样忍了几个月,碰上书记升迁,搬到市里办公,再想磋磨人,就有点鞭长莫及。卢照很是高兴了几天,最终还是病倒了,全身发冷发热,半个月起不来床,不知道是个甚麽病,赤脚医生也看不出名堂。都是被那群没人性的东西害的。

卢照这个人,虽说出自富贵人家,有许多小姐脾气,可正经吃起苦来,绝不至于输阵。只有在阜坊小学养病那段日子,有那么几个紧要关头,她真觉得熬不下去,有厌世之感。

农村的早上,总是特别富有生机。燕子叼着树枝飞来飞去,小狗忽东忽西地穿梭,黑猪饿着肚子不停叫……卢照躺在一张半塌不塌的土炕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明明新国家建成那天,她还去北京观过礼,她也同亿万万同胞一起,无比期盼新世界的降临。然而,然而命运回馈她的,却只有无尽的苦难。

或许,也有秋原不在身边的缘故罢。结婚二十几年了,他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分隔两地。垂危之际,卢照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汪寒潭,随便来点风吹草动就皱了,偶尔甚至想郁秋原想到睡不着觉。就怕第二天醒不过来,那么,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总之,非常痛苦,非常不堪回首。同时还夹杂着零星的后悔,或许当初还是应该让秋原跟来的,不然不至于这样孤立无援。

依郁秋原的性子,不管发生甚麽,他肯定都不会放弃卢照。结论下来那天,他就毅然决然离开原有的工作,又跟上头打陈情报告,为的,就是能陪妻子一起下放。

只不过卢照并没同意,她考虑了很多事情。

周以珍年逾古稀,卢家的败落已使她怆然,卢照又身遭厄运,秋原再一走,留老太太独活,必是不成的。另则,小潆虽是出了嫁,王婉秋也跟着女儿女婿搬离了卢家,但她们母女的生活,实际还是靠卢照一力承当。

如此种种为难,万般计量,他们夫妻,到底还是分开了。

(二)

郁秋原再次出现,已是第二年暮春。

卢照根本想不到他会来,妇女队长跟她讲,你男人来寻你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神情呆呆的,最多还带一点错愕。

不知是因为不年轻了,还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抬不起头。重逢那天,卢照甚至不敢看秋原,更没有同他接近,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总觉得一切都是梦,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苦不堪言,所以故意疏远着,撇清关系,才好少受些痛。

晚上按照惯例,右派分子都要集中学习和认错。结束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分散着走回住处。乡村小路,并没有灯,秋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莫名增添了许多心安。

只不过,卢照还是不敢同他多说话,不知道该讲甚麽,她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开口大不了就问问母亲的近况。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秋原都跑来找她了,一定是将母亲都安顿好了。约莫就是入土为安了罢。真要是那样,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毕竟,那时候,死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还是秋原先打破沉默。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了拉卢照的手腕。他一定在哭,自己丈夫,卢照是再清楚不过的。不忍心回头,因为她也满面风霜,要作何解释,才会让他不那么心疼呢?

不过一年多的光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整张脸黄蜡蜡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真的是很沧桑了。

卢照下意识地按了按鬓角,总想把白头发藏到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样,她就还能跟多年前一样,装作无事发生,兴高采烈地同秋原讲,喂,你怎么变得这样邋遢了?在五十岁的年纪,露出违和的少女憨态,也没甚麽大不了的。

中间路过一个大水缸,装得满满当当。其实那天晚上月色很淡,根本甚麽都看不清,可卢照还是没有胆量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根本老得没眼看了,她知道。

后来,到了要分开的地方。其他人因为知道他们是夫妻,都抱着一点同情心,想方设法留他们单独谈了一会儿。

秋原终于从身后抱了上来。

卢照轻轻拍他的胳膊,借此回应浓烈的爱。脸上是不明所以的微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只是感觉不能哭,会挨批斗的。极其无可奈何。

那个晚上的郁秋原,似乎有数不清的眼泪,细微的呜咽,一声一声,把卢照那颗近乎漠然的心,重新哭得柔软而又潮湿。彼时彼刻,正是世间仅有的温情。

卢照终于鼓起勇气回头,举起袖口往上够,仔仔细细替丈夫擦眼泪。分开的时候,总盼望再见,她有那么多的委屈,真想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他听。可真的见到了,却哆嗦着两片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他应该都是懂得的,他们到底是挚爱,这一点默契,应当还是有的。

果然,秋原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掌心的老茧,指尖的伤,割稻留下的刀疤,他一一吻过,眼神从怜惜变为愤怒再转为痛苦,最后陷入深深的自责。

卢照顺势摸了摸他的脸,的确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多少肉,特别的粗糙冷硬。后脖颈那里还长了一个肉疙瘩,不知道是不是瘤子。她忍不住惊叫道:“咦,你这里怎么回事?”

“去年抄家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打的……现在已经不痛了。”

哦,原来事情已经发展到抄家的地步了。卢照眨眨眼,没有接话。

秋原想了想,又道:“抄完家,妈就过世了……她的病特别严重,我想了很多办法,我不停地向在上者写信,给外调的人磕头,求他们派医生。可是妈真的撑不下去了,她说活着没意思,她说想你……卢照,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了。”

这不怪他。要怪,就怪这是一个人人陷于深水的时代,要想活命,就得按着其他人的头往岸上爬,就得无所不用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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