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月寂
有一天黄昏,暑气还很重,郁冬原又来银行找他哥哥,除去道别,另又就银钱款项做了交办。
秋原经了上回的生死大劫,虽康复如原了,到底还是落下些陈伤旧病,从今以后,大烟大酒却是沾不得也碰不得。
那天他又在小酒店请冬原吃饭,兄弟俩心里都积淀着若有似无的离愁别绪,本想叫一壶酒来喝,最后却还是因为顾忌医嘱,干巴巴地鱼肉一顿。
冬原把家里的境况仔细说了说,金娘、银娘的要求,玉娘的为难,郁太太北上还乡的决心,还有,他自己的困窘潦倒,以及,懦弱无能。
来南京也有一年多了,起初还想着出去谋一份正经差事,然而一次次碰壁又令他逐渐丧失了独立为人的信心,终至于烧烟酗酒,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事到如今,又悔之晚矣。
这番话,近似于一个罪人的忏悔录,秋原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在想,如果他没有被卢家购置,如果他没有遇到卢照而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家庭里挣死挣活,那么他的下场,大概也跟眼前这位失魂落魄的青年差不了多少。
郁秋原跟郁冬原,一样的血脉,酷肖的音容,他们就应该怨天怨地做一辈子底层人,只架不住命运钟情于捉弄凡人罢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被命运怪力打散,最后只好站在人生磅称的两端,永远也无法坦诚相待。
“钱的事,我这里都预备妥当了。”秋原夹起一箸鱼肉放进嘴里,因道,“上回太太来医院看我,说起还乡一事,我就想到要帮你们预备盘缠,你放心就是。”
说着,他又从西服衣兜里取出支票来,熟门熟路地推到冬原手边,说:“这些够么?不够我再想法子。”
郁冬原别开眼,不去看支票上的金额,那毕竟是他哥哥拿命奔出来的钱,他于心不忍。上一回的火车事故,他一字不落地听说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良知这个东西,有时候不过是一种病,不恰当地发作了,就叫人左右为难。在大笔大笔的款子面前,郁冬原生平第一次犯起踌躇。
家里是那样缺钱,金娘、银娘成日里哭闹不止,惹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笑话。妻子怀着小孩,总不能叫她回了北平,连个坐月子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年纪更是大了,此时吵着闹着要回家乡,或许就是存了落叶归根的想法。万一,万一哪天她老人家要是也如父亲一般长睡不醒了……
郁冬原不敢再想下去——
真到了那一种家破人亡的时候,只怕,他连打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
所以,所以哥嫂如今慷慨解囊的这一份钱,他根本就是无从拒绝,唯有接受的。
挣扎着,痛哭着,难受得不像话,看也不看就将那张支票收进怀里,冬原说:“郁秋原,我给你磕个头罢。乐善好施的大恩人,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磕个头,再念一声恩情大过天,这也就是郁冬原能为他哥哥做的全部。日后在外人跟前说起来,冬原倒也有话可说——他毕竟也为他哥哥尽了应尽的所有。
从今以后,两不相欠,恩断义绝了。
亲弟弟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自己面前,又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在饭店里,引来许多人看热闹,一阵啧啧。
秋原缓缓地弯下腰,扶人扶不起来,他不知何时泪眼朦朦,第一次端着哥哥的架子呵斥道:“郁冬原,你这是作甚么,白叫人看了笑话。”
郁家兄弟俩竭力在维持一种体面,尽量不把断情绝义的话摆到台面上来说,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今天过后,父母兄弟是没得做了,血缘亲情再也够不着,以后或许连面都见不上,真应了那句话——老死不相往来。
多可笑呵,亲如兄弟,最后亦不过水尽鹅飞,人活这一世,又有多少真正的亲人呢?
磕了头,郁冬原转身就走。他趁银行还没关门,紧赶着把支票兑现,回家拿出一部分打发金娘、银娘,翌日便安心地带着妻儿老母北上。
此后,北平郁家再也没跟郁秋原通过任何消息。除去卢照,他便只剩一身孤寡,茕茕孑孓,再无其他。
也是这一个夏天,卢维岳破天荒地从上海赶了回来。
一方面,他听说了秋原的事,觉得有必要回来慰问一二。另一方面,那时的世界大局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战乱的发生,卢家在江浙一带还有许多钱产,身为一家之主,卢维岳必要回南京来安置归派的。
他这一趟回来,因把姨太太和新生的小女儿都带在一路,倒不方便跟卢照她们住一起,又拨电话到小公馆,叫周以珍把颐和路上的大洋房拾掇出来,他才好拖家带口地住进去。
电话起初是陶妈接的,她从到卢家做工就没见过男主人,听见卢维岳颐指气使的声音,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骗子,骂了句死人就把电话挂了。
那一段时间,南京正有多起诈骗事件,大户人家的佣人引以为戒,也不奇怪。
陶妈挂了电话,心里也不安定,又去请教周以珍,说刚有位先生拨电话来,自称是卢小姐的父亲,问周以珍是不是有卢先生这么一号人物,别认错了才好。
做人做到卢维岳那份上,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周以珍很早就听说了他要乘飞机回来。只不过这一回,她懒得搭理罢了。
陶妈不明就里,周以珍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放出话来:“没有这样的事。卢照她爸爸过世有些年头了,现如今的人,当真一点公心也没有,怎么好意思拿往生之人开玩笑的?”
陶妈听了,不由得一愣,卢家这么大的家业,竟然是两个女流之辈支撑起来的,卢太太跟卢小姐真乃女中豪杰。
卢维岳要回来,卢照自然第一个被通知到,只是她那段日子正忙着盘查几家厂子的账,正好有借口不去替她父亲洒扫宅邸,何乐而不为。
秋原从停了地产生意以来,虽是闲得发慌,卢照却不许他过问杂事。况且卢维岳这个岳丈在女婿那儿也没有多得人心,他回来有没有地方住,住得舒不舒心,跟秋原也没多大相干,哪个犯得上操这些闲心。
如此各方不待见,卢维岳回南京的头一两日,只好被逼无奈地领着姨太太跟幼女在旅馆下榻。
但他毕竟憋着一口气,一安顿下来就往卢照她们住的地方拨电话,这次他学聪明了,再不耐烦跟佣人聒噪,只点名要太太出面答话。
周以珍不紧不慢地从陶妈手里把电话接过去,却甚么也不说,她在等卢维岳先开口。
无论如何,是他抛弃妻女在先,是他无情无义在先,他对他们这个家,对太太对女儿,应当先给出一份像样的交代。
“阿珍……”
卢维岳在那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们母女这一向在忙些甚呢?还有秋原,我回来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
他好像还很委屈。是了,他如今是多么名声在外的一位大人物,自然是一点委屈也不能受,一点苦也不肯吃的。
周以珍想起以前自己陪丈夫挨饿受冻的那段日子,再对比卢维岳如今人前人后所享有的金尊玉贵,简直一刻也想不得。
半老之人的眼泪于是说来就来,根本忍不住。
卢维岳听见太太在电话里哭,也有一些发慌,离家远走的是他,背信弃义的是他,罔顾多年夫妻恩义的也是他,老脸是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挂不住。
尤其他又跟别人生了孩子,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儿,可这也是一种背叛,毋庸置疑,这也是一种背叛。
“怎么?你同姨太太过得不快活么?怎么又想起我们孤儿寡母了?”周以珍的语气很难堪,“其实,我们就不劳你关心,一时半会儿也死不掉的。”
这话说得很隔膜,卢维岳最初攒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气势,此刻却彻底地瘪平了下去。他心知肚明,自己原本还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太太很贤慧,女儿很懂事,他们原本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
现如今,一切都毁灭了。罪魁祸首是谁呢?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