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月霜
荦荦这个名字,王颐听了只说好,当即便在电话里跟卢照讲定,说就用这个。
卢照不意她答应得这样爽快,一时还有些语迟,但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
说也奇怪,严家那个小女娃娃从生下来便多病多灾,娇娇嫩嫩地不好养活,自从得了郁秋原取名,倒真变得不哭不闹,成日里憨吃饱睡地,怎么都要比刚出世的时候平顺不少。
如此一来,子陵跟王颐夫妻两个可高兴坏了,拢共就这么一个独女,他们俩看得跟眼珠子一般,从来只有盼孩子好,没有想孩子坏的。荦荦从小病恹恹难将养,不说父母跟着忧心,就是伊文这个做姑姑的,也没少陪着担惊受怕。
郁秋原这个名字赠得好,免了王颐跟子陵许多麻烦,他们夫妻念友人的好,干脆就让荦荦认了秋原作干爹。后来,因卢照嫌“干爹”叫起来俗气,便只教奶娃娃改口唤“阿翁”。
这又把子陵眼馋得不得了,夜间与太太一道哄女儿入睡,他便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她长大以后,不会先管郁秋原叫爹吧?”
王颐那时候满心里只希望小孩子一生顺遂,便不轻不重地拍了丈夫的手臂,大方道:“只要她平平安安地长大,认谁作父母不是认呢?难不成,你倒愿意女儿一辈子病病殃殃的?”
子陵是亲眼见着王颐怎么费尽辛苦把这个小家伙生下来的,他心里对妻子和女儿的爱,只多不少。荦荦在她母亲怀里吃奶,王颐一手托着孩子无法动弹,子陵就拿起她另外一只空闲的手亲吻,正经道:“不管以后如何,我只希望你们好,我也只待你们好。”
严子陵跟王颐这一对夫妻的感情,似乎因为一个突然造访的新生命变得更为深厚,他们刚结婚那一阵,其实并没有像现在这般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互相交付。他们之间那一星半点浅薄的爱,无时无刻不在遭遇否定,各自的出身,双方的家庭,几乎不给纯然的男女之情任何活路。
然而他们还是走到了今天。
尽管一路走来他们都感觉辛苦。
子陵刚接手家族生意那会儿,严家的景况已经说不上好。别看严启瑞时常都以名士自居,嘴上一刻不停地鄙薄贩夫俗子,其实是因为他于生财之道上并不见长,吃不到葡萄,当然就只能一个劲儿说葡萄酸。
换言之,严家的生意在严启瑞当权时期已经一落千丈,四望惨淡,到了另请高明的程度。
以至于子陵学成归国,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严启瑞就把家里的烂摊子一并扔了出去,他自己则安心做起老太爷来,有事无事只管伸手要钱,再出去上海、香港一带声色犬马。
那时的经济之路,其实是不好走的,子陵为了严家不至于没落,人前人后,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又赔出去多少笑脸。所幸,如今他也捱过来了,总算不负众望地撑起了一门荣辱。
王颐从嫁到严家,谁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婆婆跟她是一贯的不对付,想方设法地磋磨她,一时要这样,一时要那样,一时身上又不好了,一时腿脚又不麻利……公公又是那么个大被同眠的性子,日防夜防地,总也不得安生。
老辈的人糊涂,年轻一代也好不到哪去。妯娌是个疯疯傻傻的,躲不起更惹不起,小叔子向来不成器,在外头戏娼弄粉,私账一塌糊涂,连带着公账也是处处亏空。妹妹年纪最小,麻烦事许要少些,可前些日子相看姑爷,不也是王颐一手操办下来的?
严家若离了王颐跟严子陵夫妻二人,根本就是西风残照,日暮途穷,活不下去的。
好在,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已经过去了。
子陵此刻夫妻团圆,儿女绕膝,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王颐言说自己的称心快意,只好在女儿睡着后,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但也仅限于拥抱,并无其他。
锦如婚后没多久,陈济棠又来寻她。
严公馆历来就不是能住人的地方,锦如也就办婚礼那一两天在那儿住,过后就还是经常都住在原来的屋子,好巧不巧地,陈济棠正知道那地方。左不过严子钰也时常都在姨太太那边驻跸,大家撕破面皮过日子,谁也说不着谁,也就无所顾忌起来。
陈济棠上门那天,锦如正在会其他客人。她先前在学校胡闹时,结交过一些所谓的革命人士,如今世道变了,风声紧得骇人,那些人就又来找锦如,希望从她手里借得几个钱去,为逃命做准备。她们在中央大学读书时,就常做这样的事。
中国革命这一回事,锦如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如今党派林立,各方势力缠斗不休,枪林弹雨中,究竟谁会成为最后的王,只有交给历史来安排。锦如懵懵懂懂地把钱借出去,那些人又同她讲了半下午的信仰,主义,她没往心里去。那时候的锦如,对于国家大事,不过尽其所能,她暂且没有为哪一党人奔走的打算。
陈济棠在门外等了许久,李妈才来喊他进屋坐,上茶上点心,不过锦如只在楼上听留声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巴心巴肝地找上门来,她依旧不肯相见。陈济棠无法,只能安心在客室坐下,继续等她。
留声机的音调很大,放着一段小孩子都能报出名字的戏曲,偏锦如又只听开头那一两句唱词。“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响起,又寂灭,又响起,又寂灭。
如此来回几遍,陈济棠心里就有一些支撑不住,她有一段情,未必他就没有么?天下男女,任谁都有这么一遭的。他于是不顾李妈的阻挠,上楼去敲锦如的房门。
“沈锦如,你不要在里头装聋作哑,我不信你这么快就将我忘了!”
锦如坦然地打开门,语气里自然而然地带上一丝柔嫩的温情,她说:“陈先生,怎么又是你?”
陈济棠被她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弄得很恼恨,但在那一种时候,他又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沈锦如穿得像个甚么!纤腰玉带,惊鸿艳影,她真当自己结婚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么!
可是,陈济棠依旧没敢进去。
他们上一回就曾因为这样的事不欢而散,搞得他现在都有一点畏手畏脚,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你打算在那罚一辈子的站?”锦如淡笑道。
陈济棠稍侧了侧脸,不自在道:“你如今的胆子越发大了,果然,跟严子钰那样的人稀里糊涂,指定没好!”
不知为什么,锦如现在很享受捉弄陈济棠的感情。他尽管醋意大发,她仍然反应平平,还故意出言回护严子钰:“他也没你说的那样不堪,至少,他对于太太还是很原容的。单这一点,就比许多人都强了。”
陈济棠一面气眼前的人,一面气自己,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倒是想苛求你,他哪来的脸呢!除去新婚那两天,你们可有碰过面?嫁这样一个人,跟守活寡又有多少分别?沈锦如,有时候我真不知你占着什么不得了的理!”
他又开始情感激烈地责骂人,大概从锦如答应嫁给严子钰那天起,他就全然变成了一个满腔怨恨的人。锦如乐见其成这种变化,她于是伸出手,远远去够陈济棠的臂膀。
她大大方方地把一个名义上跟她毫无瓜葛的男人请进了屋。
他们还相拥在一起,还彼此亲吻,还如夫妻般肌肤相贴。
陈济棠固然完全抵御不住攻势,亦或者说,他在沈锦如面前,从来都是毫无防备的。如果把他们相识的过程看作一场游戏,一开始,陈济棠有信心他是完全主动的那一个,可事到如今,一切悄然发生变化,他已彻底沦为了别人的玩物。
按理说陈家也不是什么低败到无可挽救的破落户,他陈济棠在南京城怎么也称得上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何至于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他甘心情愿地,做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奴才!
沈锦如当真了不得,她把他吃得死死的,简直寸步难行。
太恨人了!
陈济棠发了狠地索要,明明那会儿锦如是在他身上坐着的,但她完全借不了力。只是觉得颠簸,自下而上的,令人应接不暇的颠簸。
“沈锦如,我束手就擒了,你别这样戏弄我了好不好?我承认我爱你,明里暗里,我一直爱你。”
有他这样一句话,锦如才感觉自己是感情里的胜利者,只不过,这场胜利来得太晚了,她一点不感到快乐。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合围着这一对,天底下难得的有情人。
锦如默然地哭了起来。虽也不知眼泪为谁而流。
郁家因为确定了北上的日子,郁冬原跟桃玉娘夫妻两个还为此很忙了一阵。他们那个家,多的是临时成员,如今到了分道扬镳的日子,为着一点子不能称为家产的家产,又很撕闹了一阵。
北平那地方,现如今并不比南京有奔头,金娘跟银娘姊妹俩决计不肯再往火坑里掉,她们不答应北上,只一个劲儿地缠着冬原帮她们在南京城买房置地,好聚好散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