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张献忠-大西皇帝梦》(7)
緾绵悱恻,英雄难过美人关
富顺是座川南小城,离盐都自贡很近。这里物产丰饶,风景优美,文风很盛。在这座小城后街的一条幽巷里,一株虬枝杂的老榕树下,有户姓翟的人家。小巷里,本来人就不多,翟家单门独户,终日关门闭户,更给人一种寥落之感。
这本来是一个和和美美,小日子过得很滋润的三口之家。翟春元是一介白面书生,已经相继过世的父母亲给他这个翟家独苗留下了一笔不菲的家产和一座精致的小院。翟春元的妻子刘氏出自书香门第,不仅相貌秀丽、而且聪慧、富有文才。这一对年轻夫妇膝下有一个五岁女儿小丫,长得很乖,粉妆玉琢。夫妇俩花前月下,琴瑟和谐,吟诗弄月。日子,就这样无影无踪、不知不觉地从他们身边溜走。这个家,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世外桃园。
特别是到了夏天,小园中芳菲一片,浓阴遮着了燠热,如水的清幽中,鸟呜蝶舞。翟春元有时强迫自己坐进书房用功。妻子本性贤惠,又从小深受家庭薰染,期望丈夫搏取功名;每当这个时候,妻子总是将带女儿带到一边去玩,让丈夫好好用功读书。
然而,长得眉清目秀,一副书生相的翟春元却总是与搏取功名的《四书》、《五经》等圣贤书无缘,总是读不进去。“舍得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惊”、“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书中自有黄金屋”……等等道理他也是知道的。然而,书中枯燥的“子乎者也”不是让他打瞌睡,就是周身像尖锥一样,毛焦火辣。抬起头来,从窗棂中看出去,小院中叱紫嫣红,周围很静,静得来可以听见蜜蜂扇翅的嗡嗡声。这个时候,他总是以手支颔,想起这样一首童谣:“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背起书包回家去过年!”这首带有讥讽意味的童谣,不正是对自己的写照吗!但是,不管他在心中如何嘲笑自己,以求反省、猛醒,继而发奋用功,却总是没有太多的用处。这年夏天,已届而立之年的翟春元坐在书房中,书摊桌上,眼望着小园中长得蓬蓬勃勃的花花草草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他觉得他和他妻的生命力都如夏天园中花草蓬勃兴旺,“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虽然他和他的妻,夜夜同宿同眠,颠鸾倒凤,但总嫌不够,随着夏天的到来,更是不够。眼前总是晃动着妻动人的笑容和眉眼;倘若这时妻为他送来茶水点心,嫣然一笑后便飘然而去,却总是让他魂不守舍。他想像着亭亭玉立的妻那包裹在飘逸的绫罗绸缎衫裾中丰满合度、富有弹性的身躯曲线优美地流动;妻的体香似乎总在身边缭绕。每当这时,一股燥热便涌遍了全身。他也就按捺不住,大白天也厚着脸去寻妻。妻满足了他,当他平静下来再坐进书房时,还是看不进书,思绪走得又偏又远。
“红袖添香”“举案齐眉”……这些词句用在他们夫妻身上是最为合适的。然而,所有的丽词艳句用在他们身上,还是显得黯然失色。翟书生最为欣赏的还是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这样的句子:“温泉水浴洗凝脂,侍儿扶起娇力……”那是对杨贵妃的描写。心目中,他认为杨贵妃是古往今来所有美人中最美的,当他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多少次在玫瑰色的梦中,都梦见他讨到了一个杨贵妃。上天有眼,他这个妻,便是上天送他的“杨贵妃“。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妻比他小五岁,也是到了对性生活要求如狼似虎的年龄。对他的贪得无厌、无休无止,有时简直想起来是种羞恥、有辱斯文的性要求,刘氏开始也是婉拒,但实际上不过是种做作,是种过场,是明拒暗迎,最后总是合欢不尽。完了,妻似乎又后悔,总劝他男欢女爱应适而可止,不可因此伤了身子,耽误前程。
祟祯十六年三月,京城大比之期前夕,刘氏再三规劝丈夫离家去京应试。说是,自古无场外的举人,我夫满腹才华,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他们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正闹得天翻地覆,北京的明王朝已是岌岌可危。
翟春元心动了。但又想到自己这一走,家中没有了男人,留下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和一个才五岁的乖女。虽然丫环冬妹听话老实,县城民风淳朴,没有发生过作奸犯科事,但此去北京,迢迢千里,一路餐风露宿,他又犹豫起来。可是,满脑袋封妻荫子的妻再三劝他,说是丈夫当雄飞,他便狠了狠心,答应了下来。选一个日子,翟春元离家起程了。他带一个书僮,骑一匹驯良的川内建昌白马,告别妻女,沿着门后那一条在金黄油菜花中逶迤而去的田坎小路走了,走远了。就在翟春元被铺天盖地、金灿灿的油菜花淹没时,扭过身来向送他出门的妻女招了一下手,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刘氏觉得,这是丈夫留给自己最后的一笑,一招手;神情茫然而凄绝。不意丈夫从那以后,音讯全无,她从此把家门关得紧紧,带着女儿开始了漫长而揪心的等待。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是她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现在恰好成了她的写照。多少次在梦中同丈夫相会,多少回在凝神屏息中侧耳倾听丈夫的脚步声。虽然带给她的是一次次失望,但是希望始终没有泯灭。平地一声惊雷!当她得知大明的天已经塌下,战乱已到眼前,张献忠的队伍到了富顺,这才如梦方醒,后悔不该怂恿丈夫离家进京去搏取功名。她开始担心丈夫的死活,夜晚经常从噩梦惊醒。严峻的现实和漂亮女性对自身安全的敏感纠合起来,像一只魔爪,紧紧揪着她的心,揪得她生疼。
“砰砰砰!”平靜的生活终于打破了,这天下午有人敲门;而且敲得粗暴、猛烈。瞬时,翟家小院中三个女性吓得面面相觑。梳翘毛根的女儿吓得一下扑进母亲怀里。
抱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跑不脱的想法,年青漂亮的刘氏镇定了下来,要丫环冬妺去开门。当头上梳根独辫子,身穿青布短衫,下着月白长裙,只有十六七岁的冬妺就要开门时,女主人又赶紧嘱咐一句:“先不忙开门,从门缝中看看来人是谁。”
“门外的是哪个?”冬妺趴在门缝上觑起眼睛朝外看去。
“是我,乡约王二爸。”
这就开了门,不意吓了一跳,王二爸后面站着一个兵,手中骑着一匹马。
“这位牵马的兵爷是大西军马元利大将军派来接夫人的。”乡约指着站在他身后的那兵说,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冬妺说:“你们请稍等,我去通报夫人。”转过身来,女主人就站她在身后,惊诧莫名。
“啊,是这样。”王乡约咳了一声解释:“马元利将军派人来接夫人去他营里一下,说是有些事要问你。”
“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有什么事?怎么会让我去马什么将军的营?”
干瘦得像根竹根的王乡约无法回答,这就调过头去看着来人。
“我们将军要你去问问你丈夫事。”那牵马小校说话了,一口浓郁的陕西音。
“容我夫君回来你们再问他吧。”刘氏说:“他年前进京赶考,至今音讯全无,我哪能知道他的事。”话虽说得娓婉,却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你这妇人怎的如此不识相!”小校沉下脸来:“实话告诉你,有人告发你的丈夫是残明逆党。我们马将军请你去问问,是看得起你,对你客气,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接下来的过程同杜甫在《石壕吏》中的描写如出一辙:“吏夫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刘氏不得不带着女儿小丫坐到马上,嘱咐冬妺看好家,我去去就回来。在这个暮靄像乌鸦的翅膀漫卷而来,遮没了田野时,刘氏被挟持到了县城中原县衙现马元利行营。
马元利在派出小校牵马去后街接刘氏之后,素来好动的他一反常态地将自己关进卧室。夜色逐渐浓重时,他着急,将一个贴身亲兵唤进来嘱咐:后街的刘氏一到,立刻送进来。另外,任何人不准来打扰他!亲兵答应下来,出去前替他掌上灯。长得熊腰虎背,年轻力壮、勇武过人的马元利这会儿着一身宽大舒适的绸袍,看着黄铜烛台上的大红蜡烛发怔。这是一间长方型的卧室,很是讲究阔气,原是富顺县知县的金屋藏娇处――是深深县衙一个很精巧很背静的套院。月亮门里,一间青堂屋瓦舍掩映在浓阴翠竹中,分外幽静舒适。自从兵进四川,特别是一进川西坝子,马元利眼就亮了,心想:他娘的,四川真不愧为天府之国,不知比咱们那陕北富裕到哪里去了!
随主将王志贤向成都迂回进军途中,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抵抗,昨日兵不血刃进入富顺县。王尚书是一个好安静的人,也是一个能体恤部下的好上司。本来,进了富顺,这间县城中最好的房子该王尚书住,他却让给了马元利。富顺县衙之气派,堂奥之洞深,让马元利感慨莫名,心想,富顺真该改名为富庶!一个小小的富顺县知县的县衙都如此阔气、舒适,那么,省会成都的官们又不知该多么享受呢!
战斗倥偬中,这样的夜晚难得。马元利想象得出,将营帐扎在离城二里地的一个小镇上的主将王志贤,这会儿一定也像自己这样,把自己关在屋中。不过,王志贤把自己关在屋中,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而是在看书。王志贤的好学精进在西军中是出了名的;不仅手不释卷,而且生活清廉,特别是不近女色。
这一点殊为难得!军中有言:“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蝉。”这话说得不雅,却是一针见血。生龙活虎的男儿汉,一旦清静下来,渴望女性是必然的。王志贤也才三十岁出头,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是,自年前玛瑙山一战,王志贤的妻儿――玉郡主母子被明朝大将左良玉掳后,王尚书一直不沾女色。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全军中没有一个失去妻儿的将军,能像王志贤那样伤心和专心。如果说玉郡主还在,尚有一个等头。问题是,被左良玉部俘获的玉郡主,在被明军押去北京途中,趁扣解她的兵不备纵马跳下万丈悬崖,香消玉殒。王尚书得知这个确切的消息后,当即痛哭一场并发誓:从此决不再娶。他马元利年轻的妻,也在那次战斗中被俘,过后死活不知。但这一路走来,只要部队息下,他都像西军中许多失去了妻儿的大将一样,在当地找个漂亮的女子做几日露水夫妻。俗话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有时他想,其实这样也好。
全军中,没有一个像王尚书这样的真君子。其他将军,妻妾丢了再找就是,就像换衣服,旧的去新的来。